怎样评价康、梁在戊戌变法中的作用?(2)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作者名:解玺璋本章字数:2459更新时间:2024-06-05 16:04:52
康、梁历来被人们说成是“公车上书”的发起者和领导者,他们自己也常常以此自居。而目前可以看到的研究成果则证明,在这件事上,康、梁的自述并非实事求是,他们不仅夸大了自己在其中的作用,也夸大了运动本身。这些学者指出,当时各省公车多局限在本省人的圈子内活动,康、梁很难去发动和领导他们。而且,康、梁的背后,也还有了解内幕的京官向他们透露情报,策动他们上书,甚至还有更高层的官员在背后操纵他们。说白了,他们只是所谓“帝党”的一杆枪,由他们出面,鼓动学潮,干涉政府决策,从而将宫廷内部帝后两党的斗争公开化、社会化,以社会舆论向李鸿章乃至整个“后党”施加压力。这些研究成果固然使我们看到了曾经被遮蔽的某些历史真相,看到了康、梁故意夸大自己作用,修改历史叙事以美化自己的一面,但同时也可能遮蔽历史真相的“另一面”,以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在将康、梁虚无化的过程中,这场运动之于思想史、文明史的价值和意义也被消解了。
事实上,在这场运动中,康、梁从未置身事外。倒是一些过来人看到了这点儿“真相”,肯在其记述中将康、梁称作“运动主持”。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夏季,沪上哀时老人未还氏在其所作《公车上书记》中亦写道:“中日和约十一款,全权大臣既画押,电至京师,举国哗然,内之郎曹,外之疆吏,咸有争论。而声势最盛、言论最激者,莫如公车上书一事。”他在这里所说,即康有为以一昼两夜撰写的《上清帝第二书》,后来被称作“公车上书”。虽然此书最终未曾向都察院呈递,但经过其弟子梁启超、麦孟华的誊抄,并在各省举子中广为传阅,使得康有为“非迁都不能拒和,非变法无以立国”的主张,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
一场声势浩大的“公车上书”像狂飙一样横扫北京上空,但很快就归于沉寂了。王公大臣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京城亦恢复了往日歌舞升平的景象。康氏弟子徐勤在《南海先生四上书杂记》中曾写道:“和议既定,肉食衮衮,举若无事;其一二稍有人心者,亦以为积弱至此,天运使然,无可如何,太息而已。”康有为并没有因此气馁,他选择了继续向皇帝和枢臣申述变法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在“公车上书”之后的闰五月初,他便将《上清帝第三书》,又称《请及时变法富国养民教士治兵呈》递交到都察院。此书是在《上清帝第二书》的基础上改写的。考虑到前一次上书未能呈递上去,于是,他将前书中拒和、迁都、再战的内容删去,增加了富国、养民、教民、治兵以及改革科举、兴办教育、广聚人才等内容,尤为重要的,是提出了设立“议郎”的建议:
伏乞特诏颁行海内,令士民公举博古今、通中外、明政体、方正直言之士,略分府、县,约十万户而举一人,不论已仕未仕,皆得充选,因用汉制,名曰议郎。皇上开武英殿,广悬图书,俾轮班入直,以备顾问。并准其随时请对,上驳诏书,下达民词。凡内外兴革大政,筹饷事宜,皆令会议,三占从二,下部施行。所有人员,岁一更换,若民心推服,留者领班,著为定例,宣示天下。上广皇上之圣聪,可坐一室而照四海;下合天下之心志,可同忧乐而忘公私。
在这里,康有为明确表达了兴民权、抑君权的意愿和要求,以及他对西方议会制民主的理解。他们这一代学者恰逢新旧交替的时代,对西方的认识首先基于自身的文化传统,在他们看来,未来中国无非是传统中国的延续罢了。所以,康有为要借汉制“议郎”来表达他变法改制的意图,在他,只能这样做,在光绪,恐怕也只有这样才能理解康有为想要说什么。幸运的是,自光绪十四年到光绪二十三年,康有为屡屡上书,只有这次,经都察院代为呈递,很快呈现在光绪皇帝面前。有证据表明,在甲午战败之后,光绪帝愤于国势危迫,民生日艰,急于博采众论,变法更张,这一念头就是看了康有为这篇充满改革新思想的条陈产生的。于是,就在当月,光绪便颁布了著名的自强谕旨,发出了明确的改革信号。据梁启超记述:“其年六月,翁与皇上决议拟下诏敕十二道,布维新之令。”同时,朝廷罢免了保守派孙毓汶、徐用仪。看上去,一时朝野上下都很有发愤为雄,力图自强的表现。
康有为的改革变法思想最“猛烈的宣传运动者”,非梁启超莫属。对梁启超来说,1895年的“公车上书”是一个转折点。此前,他是万木草堂的学长、康有为的大弟子。此后,他追随康有为,办报办学,鼓吹变法维新,名重一时,甚至超过康有为。他作《变法通议》在《时务报》连载,“每一册出,风行海内,自是谈变法自强者,成为风气”。随后他受聘于湖南长沙时务学堂,为总教习,专门阐发康氏一家之学,直到戊戌政变,亡命日本,思想为之一变,才逐渐摆脱康氏思想的羁绊。
康有为是个颇为自负的人,他曾说,其思想三十岁前已经完成。这种说法亦可看作康有为好为大言的证据。康有为生于咸丰八年戊午,三十岁应为光绪十四年戊子。这一年,康有为以《上清帝第一书》而博得大名。离京前,沈曾植、沈曾桐兄弟将廖平所作《今古学考》送给他,本意是劝他勿谈国事,把兴趣转移到训诂考据上来。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部书反而成全了他,居然让他从这里找到了支持变法改革的历史依据。大约两三年后,他在《今古学考》的基础上,先后完成了轰动朝野的两部书《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这是康有为的变法主张从朴素的哀民生之艰、悼国事之危,向理论建构提升的标志之一。至此才能说,康有为在戊戌变法期间的政治改革方案,是有理论依据的。这个理论就是经他改造的经今文学,其中包括孔子托古改制,尊孔子为文明教主,又倡《春秋》公羊学的三世说,强调历史经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而向前发展,破除了中国历史上一贯厚古薄今、古胜于今的观念,取消了古人对于今人的典范作用,祖宗家法不再具有天然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如果说康有为激进的话,那么,其政改方案的激进恰恰来自其学术理念的激进。他的《新学伪经考》更是质疑两汉以来的经学主流,将两千年来所奉行的“六经”皆称为“新学伪经”,实际上是对整个古代文明的否定,表现出更加激进的思想面貌。有意思的是,虽然后来有些人认为戊戌变法的失败是康氏的激进造成的,但戊戌政变之后的中国并没有吸取激进的教训,反而变得更加激进了,其中的原因也十分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