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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中国的路德?(4)

李贽:中国的路德?(4)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作者名:解玺璋本章字数:2175更新时间:2024-06-05 16:04:47

李贽在这里以他自己的方式强调了众生平等。既然人人都是圣人,也就无所谓圣人,更不必求教于圣人,于是有“为己之学”的提出。他说:“且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学孔子,何以颜渊问仁,而曰‘为仁由己’而不由人也欤哉!何以曰‘古之学者为己’,又曰‘君子求诸己’也欤哉!惟其由己,固诸子自不必问仁于孔子;惟其为己,故孔子自无学术以授门人。”而他的“为己之学”,首先是解决个人精神上的困惑,以求自我解脱。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表示:“凡为学皆为穷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讨自家性命下落。”他在离开黄安,徙居麻城后,曾写信给老朋友邓石阳,解释自己之所以学佛,绝非如某些人所指责的“弃人伦,离妻室”,而是为探究自身之生命底蕴,即自我的生命价值与意义,以及如何使自我生命得以适情快意。所以他说:“惟此一件人生大事未能明了,心下时时烦懑,故遂弃官入楚,事善知识以求少得。盖皆陷溺之久,老而始觉,绝未曾自弃于人伦之外者。”

李贽以“为己”“自适”为其理论的出发点,所以,他很强调“真”而痛恨“假”。具体言之,他的“真”要求将自我真实人格作不加遮饰的显露,而无意为自我设置固定之框架。这与王阳明所谓“真我”比较接近,而王阳明的“真我”,也就是所谓良知。但王阳明的良知,最终还要落实到治国平天下上,从未给个体自我留下一个适当的位置,而李贽的为己求真,却是实实在在地落在每个个体的自我之上。李贽坦言:“大凡我书,皆为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又说:“我以自私自利之心,为自私自利之学,直取自己快当,不顾他人非刺。”在晚明社会,虽然自私与享乐已成为世间普遍认同的人生目的,但如李贽这样坦诚道出真相的人,恐怕不多,更多存在的还是心口不一或言行背离的假道学。周思久与耿定理在麻城龙湖论学时就曾提出,耿定向“重名教”,李卓吾“识真机”。但耿定向对这种看法很不以为然,虽然后来周思久解释说,“重名教”就是“以继往开来为重”,“识真机”则“以任真自得为趣”,耿定向依然不能认可,在《又与周柳塘》中郑重指出:“夫孔孟之学学求真耳,其教教求真耳。舍此一‘真’,何以继往?何以开来哉?”这与他在另一场合批评李贽的“率性”时所用的逻辑是一样的,都是从儒学出发,对李贽的率性、率真、真机或超脱等加以解释。殊不知,李贽的思想中更多地吸收了陆王心学、佛学、禅学以及老庄的内容。他作过一篇《三教归儒说》,这个“儒”,已经不是世人所理解的“修、齐、治、平”之儒,也不是要三教均服务于伦理教化。在他看来,三教所追求的,都是舍弃功名富贵乃至天下而求道,孔子、释迦牟尼和老子都是得以解脱的隐人高士,因此,对三教来说,归隐求道才是圣人之所当为。

李贽死于万历三十年。这一年的闰二月壬寅,礼科都给事中张问达秉承首辅沈一贯的旨意,疏劾李贽邪说惑众,遂逮下狱。此时,李贽已七十六岁高龄,系狱日久,病痛之余,“唯愿一棒了当为快耳”,已下定宁死不受辱,唯求速死的决心。三月十五日,他呼侍者剃发,持剃刀自刭,至十六日长逝。袁中道《李温陵传》写道:“一日,呼侍者薙发。侍者去,遂持刀自割其喉,气不绝者两日。侍者问:‘和尚痛否?’以指书其手曰:‘不痛。’又问曰:‘和尚何自割?’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遂绝。”李贽死后三百年,有位邓秋枚先生,看到了李贽在中国思想学术史上的价值,他说:“卓吾之学与其理想,皆极高妙,不肯依傍人。其集中之作,屡于孔子有微词。自王充《问孔》后,二千年来,直斥孔子,实惟先生。则其中之所主,必具有大识力者矣。其书明季两遭禁毁,而刊本犹留宇宙者,则以其申言佛理,能见有真是非,不随人脚跟立说。于明季帖括专制,学术束缚之极,而得李氏一为摧荡廓清,故人之嗜爱其说者多也。至今日,学术大通,万端竞进,而卓吾之学,益得以见称于时,然则焚者焚,禁者禁,而藏者自藏,读者自读。帝王之力,固不足以加于儒生之后世也。”在引述了邓秋枚对李贽的这番评价之后,吴虞更借孟德斯鸠的话,盛赞明末思想解放、“异端”横行是一种新的气象,“守旧开新,各成其学”,他认为,专制国家腐败覆亡的责任,应该由“人君与官吏”承担,不能“以兴亡之运苛责一二无聊之学者”。拿李贽和西方宗教改革先驱马丁·路德做比较,固然有其相近之处,但在个人命运上,与其说他近似路德,倒不如说他更近似孤独的卡斯特利奥。如果说皇帝和国王曾经庇护过路德的话,那么,李贽就像卡斯特利奥一样,不能指望得到万历皇帝,抑或当时的首辅或学界领袖的庇护。诚然,有人将李贽视为明末“自由主义思想”和“个人权利意识”的启蒙者,但是也应看到,李贽的“自由”“独立”“率性”“超脱”,其终极目标是追求一种空无境界,是个体人生的随性无碍,从而走向个人主义和个性解放。然而,由于其中缺少一种协调共同体内部关系的内容,所以,就很难像西方宗教改革一样,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基础上,发展出协调人类社会共同体内部自由、平等的契约关系,进而形成互相尊重、和谐共存的宽容精神,最终造就现代西方的科学与民主。仅此而言,宗教改革功莫大焉,晚明的思想解放终难望其项背。这不是李贽个人的问题,而是东西方文明在当时所表现出来的差异决定的。所以,黄仁宇才认为,在大明王朝已经走到尽头的时候,“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统统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有的身败,有的名裂,还有的人则身败而兼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