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1)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190更新时间:2024-06-04 11:39:10
古希腊罗马神话故事中,有一个能工巧匠代达罗斯,因为无法忍受长久的流放生涯,想离开被幽禁的岛,就制作出像真鸟的翅膀来,一对缠在自己身上,一对缠在儿子伊卡洛斯身上,并教会儿子飞行的技术。可是,没想到伊卡洛斯飞上天空后,越飞越高兴,越飞越大胆,居然忘记爸爸的叮嘱,直冲高空飞去,不幸让太阳炙热的光芒烤坏了翅膀,最后落在深蓝色大海里淹死了。这则神话故事包含了许多哲学内涵:第一,伊卡洛斯向着太阳飞翔的意象,那种不顾一切、忘却生死地拥抱精神大自由的意象,不正象征着人类对自由的向往和渴望吗?人类想获得真正的大自由,往往是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的;第二,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虽然有了翅膀,得到了自由,但是这种自由还属于庄子所说的“有待”的自由,也就是有所依赖的自由,还没有达到真正的“无待”的境界,才会有伊卡洛斯的悲剧。不管如何阐释,这则神话故事跟文学的定义有着紧密的关系,因为在文学领域中,自由就是文学的翅膀。
翅膀象征着“自由”,文学需要有飞翔的翅膀,然而,对于作家来说,拥有伊卡洛斯那对有形的翅膀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拥有庄子“逍遥游”的绝对的精神自由。跟现实生活相比,文学具有双重性—既是现实生活的记录,又常常超越现实生活。在写作中,作家的思想有如庄子的鲲鹏一样,可以完全自由地思考和飞翔,无边无界,不会因为太接近太阳,就被太阳烧灼自己的翅膀。像博尔赫斯的小说,总是有一个如宇宙一般不断扩展的无限时空,无论是被束缚在轮椅上的富内斯,还是被囚禁在牢中的巫师,还是地下室里的阿莱夫,或是一枚小小的普通的钱币扎伊尔,都涉及宇宙的无穷的历史和它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每一个微小的事物,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微观宇宙,是宇宙的一面象征性的镜子”—这样强大的文学想象力早已超越代达罗斯制作的有形的翅膀,跟庄子的“无所待而游无穷”的绝对自由精神有异曲同工之处。
詹姆斯·伍德曾经说过:“为什么要把小说当作宝贝,仅仅因为它复制了这种耗竭的自由?但是我们中很多人并不会运用这种自由;我们紧张地行至准许的思想的边缘,然后唤醒审查的超我来监督自己。”他所批评的正是一些作家的通病,他们有时忘记自己其实拥有这种自由,反而把文学的自由空间让位给现实的空间,让自己的笔牢牢地遵守生活的纪律,丢弃了文学飞翔的翅膀—那充满魅力的想象力。卡尔维诺则反复提醒我们,文学可以像奥维德的《变形记》那样,“把轻看作是以哲学和科学为依据的观察世界的方法”,“如果我要为自己走向新的千年选择一个吉祥物的话,我便选择哲学家兼诗人卡瓦尔坎蒂从沉重的大地上轻巧而突然跃起这个形象”。在他的眼里,无论现实生活如何沉重,文学都不要忘记那个飞翔的轻的意象,因为它可以带我们飞越可怕的死亡的垃圾场。
卡尔维诺对文学的定义,恰恰就是寻找那对可以飞离现实重负的翅膀:“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他谈到卡夫卡的《骑桶者》,在寒冷的夜晚中,主人公骑着空桶魔幻般地飞行,现实中的煤店老板娘不肯给他一铲最次的煤,空桶最后带着他飞到冰山那边去了。在这篇小说中,文学就是那神奇的会飞行的空桶,它既让我们看到沉重的现实,看到人性的自私和冰冷,但同时也让我们看到幻想和希望。卡尔维诺把脚穿飞行鞋的墨丘利当作文学的庇护神,以他来代表文学的多变性和敏捷,而走路一瘸一拐的火神和冶锻之神武尔坎代表作家在日常生活中的劳作,二者是相互补充的。文学既需要墨丘利般轻盈的飞行,又需要武尔坎般脚踏实地的对现实生活的了解。
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巨翅老人》,也是“以轻驭重”的写法。小说中描写了一个拥有巨大翅膀的老人,穿戴得像乞丐,那对肮脏的兀鹰似的巨大翅膀,已经脱掉一半羽毛。这位年迈落魄的天使沦落人间后,被人“同母鸡一起圈在铁丝鸡笼里”,供人观赏,遭人玩弄,沦落为别人的赚钱工具。现实是那么的龌龊,人类是那么的贪婪、残忍和无知,老天使像耶稣一样地默默地忍受着人间的苦难,但是最后他终于展开双翅,飞离肮脏的人间。人性的黑暗衬托出那对翅膀的迷人之处—老天使最终迎风展翅,飞向天际,就像文学拯救了碎了一地的希望一样。在马尔克斯的写作中,一方面我们看到无数现实中充满厮杀和血泪的国族家史,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像墨丘利一样,运用了那么多神奇的轻盈的写法,比如随着床单飞上天空的美人蕾梅黛丝,还有那穿过城镇、流入房子,又恰好绕开地毯的一缕血迹。在《逝去时光的海洋》中,人们住在一个贫瘠的小镇,连吃饭都成问题,但是马尔克斯却不失幻想,让海里漂浮的死人身后携着一股鲜花的水流,而沉在深海里的小镇,男男女女都骑在马背上,围着音乐亭旋转,露台上的鲜花争奇斗艳。
英国女作家安吉拉·卡特的小说《马戏团之夜》描写了一位长着翅膀的女性飞飞。就像《巨翅老人》中年迈的天使一样,飞飞身上也有一对神奇的翅膀,这对翅膀带给她超乎寻常的力量,让她得以远离传统女性的弱者的形象,成为女性独立和自由的象征。然而,女飞人虽然有异于常人的“翅膀”,在现实中,她却总是被当作一个“怪胎”,比如在“女怪物博物馆”,她只是一个物件被人观看,而在马戏团,她的空中表演也只是被世界各地的人当作消遣的节目。说到底她还是一个笼中鸟,直到最后她流落到了西伯利亚苔原,才真正摆脱了被金钱和男性控制的命运。飞飞有形的翅膀,并没有带给她真正的大自由,最后她虽然翅膀受伤,暂时无法飞行,但是回到古朴原始生活的她,反而获得了心灵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