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疾病和历史(2)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888更新时间:2024-06-04 11:39:09
从《霍乱时期的爱情》这一题目来看,好像爱情与疾病有着特殊的关系。事实上也是如此,这部小说书写的爱情是不寻常的,可以被阐释成像“霍乱”一样的传染性的无法治愈的疾病。小说中的主人公弗洛伦蒂诺·阿里沙被爱情折磨,身体上反映出的症状跟霍乱没有什么区别,他腹泻,口吐绿水,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还常常突然昏厥:“情况又一次充分证明了,爱情症状和霍乱的症状是相同的……但是弗洛伦蒂诺·阿里沙的追求却完全相反:从自身的煎熬受苦中去感受欢乐。”阿里沙长达52年的对费尔米纳的爱情守望,不仅超越阶级、超越时代,而且超越年龄和衰老,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但是,霍乱在这部小说中,又不简单地等同于爱情。事实上,它是这个史诗般的爱情故事的背景,无论这个爱情故事有多么柔美、动人和华丽,它是在“霍乱”的时代背景中演绎出来的。可以说,马尔克斯书写“霍乱”,是为了书写大时代精神,是为了表现拉美的现实和历史,表现拉美百年来所经历的灾难和悲患。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马尔克斯没有继续沿用魔幻现实主义的写法,而是回归古典,借用19世纪后期浪漫主义的叙事手法。在一次访谈中,他说道:“我想讲述一种人们可以珍藏心头并保持终身的爱情……然而我在这本书里写的绝不仅仅是两个老人的恋爱故事。我仔细研究了上一世纪末的许多历史著作,因为我想在描写历史事件时尽量做到准确真实,再现当时激动人心的社会气氛和时代精神,真实地反映出当时人们的生活和工作情况,穿什么样的衣服,喜欢什么花卉。”马尔克斯自己承认,他写这部小说时,受到福楼拜小说的影响,试图借鉴19世纪的一些叙述手法,在描写浪漫爱情的同时,也反映大时代精神。
“霍乱”便是马尔克斯试图表现的大时代精神的象征。小说中有许多描写霍乱的细节,比如阿里沙的情敌乌尔比诺医生从巴黎留学回家乡后,“当他踏上故乡的土地,从海上闻到市场的臭气以及看到污水沟里的老鼠和在街上的水坑里打滚的一丝不挂的孩子们时,不仅明白了为什么会发生那场不幸,而且确信不幸还将随时再次发生”。在霍乱中,最深受其害的是底层人民,“所有的霍乱病例都是发生在贫民区,而且几乎都是在黑人身上”,因为他们的生活条件最差。从乌尔比诺医生的观察中,读者可以知道,“设备齐全的殖民地时期的房屋有带粪坑的厕所,但拥挤在湖边简易窝棚里的人,却有三分之二是在露天便溺。粪便被太阳晒干,化作尘土,随着12月凉爽宜人的微风,被大家兴冲冲地吸进体内”。这个肮脏和破旧的环境代表着拉美文化中“落后”的一面,而留学过巴黎、受到现代理性和科学精神洗礼的乌尔比诺医生则准备用最新的西方医学技术对其进行治理和改造—预防和治疗“霍乱”的过程其实也折射着拉美民族接受现代化的过程。如果霍乱是拉美民族性疾病的隐喻,那么对于马尔克斯来说,西方的现代理性工具显然并不是治愈这一疾病的灵丹妙药,相反的,它带来了等同于霍乱的战争、跨国公司对本土资源的巧取豪夺等更可怕的人为制造的“瘟疫”。
《百年孤独》写到了荒谬的哥伦比亚的内战,《霍乱时期的爱情》也同样写到了共和党和自由党之间无休无止的战争。当主人公阿里沙乘坐着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船,行进在马格达莱纳河流域之时,他们的船不仅遇到了一艘有霍乱病例的船,而且目睹了战争带来的灾难:“在同一天里,他看见三具尸体漂过,尸体胀得鼓鼓的,颜色发绿,上面站着好几只秃鹰……他始终没有弄明白,也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些尸体到底是霍乱还是战争的牺牲品。但那催人呕吐的恶臭,却和他思念中的费尔米纳掺和在一起。”在马尔克斯眼里,共和党和自由党之间的战争是拉美现代化过程的特殊产物,这一时断时续的近百年的内战等同于无法抑制的霍乱,带来的是可怕的灾难、死亡和毁灭。如果惨绝人寰的大规模传染性疾病的爆发会给哥伦比亚人民带来巨大的痛苦,那么战争就像瘟疫一样,给人们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恐惧和无法治愈的伤痕。
小说中也同样写到了香蕉工人罢工被镇压的历史事件—这又是另一种“霍乱”。当女主人公费尔米纳与她的先生乌尔比诺先生乘着气球时,他们从空中观察着自己原本可爱的家园:
他们像上帝那样从天上俯瞰古老的英雄的卡塔赫纳城的废墟。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三百年来,它的居民抗御了英国的包围和海盗的骚扰,如今却由于对霍乱的恐惧而被遗弃。他们看到了完好无缺的城墙,看到了杂草丛生的街道,看到了被三色堇吞没的古堡、石殿、金祭坛,也看到了祭坛上由于瘟疫、无人照料而被腐蚀的历任总督雕像。
……
飞过郁郁葱葱的香蕉种植园时,费尔米纳想起了自己三四岁时携着母亲的手在林间散步的情景。当时的母亲,在同她一样穿麦斯林纱衣的其他妇女中,也仿佛是个孩子。大家都打着白色的伞,戴着纱帽。飞行师一直在通过望远镜观察世界,他说:“这里好像没有生物。”他把望远镜递给乌尔比诺医生。医生目光所及之处,除了种植园里的牛车、铁轨、地界和干涸的水渠,便是狼藉的尸体。有人说,霍乱正在大沼泽地的村镇中肆虐。医生一边议论,一边继续朝镜筒里张望。
“看来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霍乱,”他说,“因为每个死者的后脑勺上都中了致命的一枪。”
曾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现在完全被“霍乱”所腐蚀;费尔米纳童年时代关于故乡的美好记忆,如今被类似于“霍乱”的政府军队对香蕉工人的大屠杀所吞没。原本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大地和茂密的森林已经被现代化的力量一点点摧毁,处处蔓延着死亡,瘟疫,还有恐怖。后来,费尔米纳由于恼怒丈夫的外遇,独自一人回到离香蕉公司很近的故乡时,沿路看到了许多悲惨的景象:“一路上到处可见在阳光暴晒下的肿胀的陈尸。市府民政兼军事长官对她说:‘是霍乱。’她清楚,她早已注意到了太阳烤灼下的一具具尸体嘴里冒出的白沫。但是她发现,没有一具尸体像乘气球飞行时看到的那样,脑后有致命枪击。‘是的,’长官说,‘上帝也在改进自己的方法。’”更可怕的是,即使有这么多令人触目惊心的惨境,当地的人们仿佛视若无睹,依然有兴致在清澈的河水里冲凉嬉戏,依然拉着手风琴,依然流连在斗牛场上。正如《百年孤独》中所描写到的政府有计划有组织地抹去历史真实的记忆,在此,“霍乱”则成了国家机器试图掩盖历史真相的一个手段。马尔克斯带着极具讽刺的笔调揭示着这一历史真相:政府的残暴与镇压、帝国主义的掠夺与剥削、人们的健忘与冷漠,这一切岂不是比“霍乱”还更加可怕?
小说的最后,阿里沙等待了半个多世纪,终于在垂垂衰老时与恋人费尔米纳结合。这对走入暮年的恋人乘坐着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船,开始了他们的甜蜜的爱情之旅,可是阿里沙惊奇地发现船的两岸已经面目全非了:
他发现,世界大河之一的马格达莱纳河的原河道,现在只是记忆中的一场幻梦了。萨马利塔诺船长给他们解释说,五十年的滥伐森林把河流毁了。轮船的锅炉吞没了阿里沙第一次旅行时感到压抑的大树参天的茂密的原始森林。费尔米纳再也看不到她梦中的动物了:新奥尔良皮革厂的猎人们将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在河岸峭壁上张着大口装死,伺机扑捉蝴蝶的鳄鱼捕杀光了;随着繁茂枝叶的完结,鹦鹉的喧嚣、长尾猴及其发疯般的吼叫也逐渐销声匿迹了;有着巨大的乳房给幼畜喂奶、在河滩上像女人一样伤心恸哭的海牛,也被那些以打猎取乐的猎人用装甲子弹打尽杀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