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书的挽歌(1)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593更新时间:2024-06-04 11:39:07
历史上有许多小说都把“书”当作故事里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有一类小说特地让小说人物展示他们所读过的书,让我们看到是什么样的知识和思想构筑了他们的心灵图景,比如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都很喜欢读书,比如索尔·贝娄的小说人物经常旁征博引,在各种哲学和文学经典中自由出入;还有一类小说则把写书当作小说的一部分;另外还有一种小说,纯粹把“书”当作一个最重要的主题来书写,比如博胡米尔·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
赫拉巴尔是捷克的一位重量级作家,连昆德拉都很佩服他。赫拉巴尔自己是法学博士,可是却不喜欢法学,反而干了许多跟法学完全无关的工作,比如仓库管理员、列车调度员、保险公司职员、废纸回收站打包工、舞台布景工等,还曾经自愿报名到克拉德诺的钢铁厂参加两年的义务劳动。虽然自己是知识分子,可是他热爱底层人民,喜欢听他们的故事,欣赏他们的粗犷之美,认为他们的语言“就像是上帝的恩赐。现实的粗鲁和狂野之风直接冲我吹来”。他的大部分小说作品,如《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严密监视的列车》都深深地扎根在坚实沉重的生活中,并且加入幽默、调侃、揶揄的语调,结合了沸腾的生活气息和睿智的反讽。不过,他最打动我的一本小说,是他酝酿了将近20年的时间书写和反复修改的《过于喧嚣的孤独》,这真是一本可以传世之作,他自己甚至说:“我为它而活着,并为写它推迟了我的死亡。”这部小说并不长,但是非常有力量,用的并不是底层人民粗犷的语言,而是优美的书面语,完美地结合了抒情和叙述、思想和寓言,不仅是一部绵绵不断的“忧伤的叙事曲”,更是一部超越时代的关于人类共同命运的小说。
《过于喧嚣的孤独》其实是一部关于“书”和“书的命运”的小说,也可以说,它不仅是一部关于文字、阅读和思考的小说,更是一部超越国界、涉及整个人类的人文精神衰败的小说。小说的通篇都是废品回收站打包工汉嘉的独白,是他自己讲述的对“书”的爱情故事。35年来,汉嘉的职业就是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但是在处理这些垃圾—“书”的过程中,他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无意中吸收了大量丰富的学识和思想,这些知识和思想已经不知不觉地融入他的血液,渗透进他的大脑和心灵。作为废品回收站的打包工,汉嘉一边毁灭书一边吸收书中的精华—这一充满悖论的形象本身蕴藏着一个巨大的隐喻。它暗指书对于人类的意义:是像垃圾一样,终将被人类所遗弃和淘汰?还是拥有神奇的力量,把人们从如同垃圾一样混乱不堪的现实中提升到美好的精神世界,为我们推开永恒的一扇门?一方面,汉嘉是“书”的屠夫,在到处爬满小耗子的肮脏的废品收购站里,亲手破坏人类的典籍,他开动机器去碾轧那些美丽的图书时,“我仿佛听到了人骨被碾碎的声音,古典名著在机器中被轧碎恰似头颅骨和骨骼在手推磨中碾磨一样,我仿佛在轧碎犹太教法典中的词句:我们有如橄榄,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另一方面,他日复一日地做这一工作时,每天都在读书,比如他读康德的《天国论》时,“每次只读一句,含咳嗽糖似的含在嘴里。这样我工作的时候心里就注满了一种辽阔感,无边无涯,极为丰富,无尽的美从四面八方向我喷溅”。于是,书中的思想不知不觉地让他的内心变得更加美好起来,思想扑扇着翅膀在他的周围飞翔,如同灯油一样点亮他心中的那盏灯。
扎根于生活的赫拉巴尔,在废品回收站的打包工汉嘉身上看到了深邃的哲学内涵。书让汉嘉有了“心”,让他即使在臭味难闻的垃圾站工作,对希腊的美的观念一样会产生强烈的渴望,让他的头脑中“流动着生机勃勃的、活跃的、孕育着生命活力的思想”,让他生活在梦境中,生活在美丽的世界,生活在追求真理的思想花园里。汉嘉一边把伊拉斯谟的《愚人颂》、席勒的《唐·卡洛斯》、尼采的《看那个人!》像血淋淋的肉一样打包,做着“屠夫”一般的机械性的工作,一边思索着深刻的哲学思想,思索着耶稣和老子所代表的不同精神。赫拉巴尔在比较耶稣和老子时,用的是非常具象和生动的语言来表述深邃的思想,以轻驭重,包含着作者多年来的感悟,写得实在漂亮极了,短短的几段话就形象地概述出耶稣和老子的思想精华。汉嘉在苍蝇乱飞的恶劣条件下,按动着压力机的电钮,他似乎看到压力机旁站着一位举止优雅的年轻人,那是耶稣,随即又站了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那是老子:
我看见耶稣在不停地登山,而老子却早已高高站在山顶,我看见那位年轻人神情激动,一心想改变世界,而老先生却与世无争地环顾四境,以归真返璞勾勒他的永恒之道。我看见耶稣如何通过祈祷使现实出现奇迹,而老子则循着大道摸索自然法则,以达到博学的不知。
……
我看见耶稣信心十足地命令一座高山后退,那山便往后移动,老子却用一张网覆盖了我的地下室,是一张用难以捉摸的才智织成的网。我看见耶稣有如一个乐观的螺旋体,老子则是个没有口子的圆圈儿,耶稣置身在充满了冲突的戏剧性的处境中,老子则在安静的沉思中思考着无法解决的道德矛盾。
……
我看见耶稣像一个刚在温布尔登网球赛中取胜的冠军……老子则身穿布衣站在那里指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粗木料。我看到耶稣是个花花公子,老子则是个腺体不全的老光棍。我看到耶稣举起一条手臂,以唯我是从的强有力的手势诅咒他的敌人,老子却逆来顺受地垂下双臂,仿佛垂着一双折断的翅膀。我看到耶稣是个浪漫主义者,老子则是古典主义的,耶稣有如涨潮,老子却似退潮,耶稣像春天,老子则是寒冬,耶稣体现的精神是爱邻居,老子则是空灵的最高境界,耶稣是progressus ad futurum,老子则是regressus ad originem……
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回收站,汉嘉一边轧碾着满载各种人类思想的书籍,一边思考着耶稣的前进的时间观,以及老子的向后看的返回本源的时间观,他梦想着让这两种观念结合,这何尝又不是赫拉巴尔的人生哲学观呢?他徘徊在进步和向后看的两种人生姿态之间,徘徊在入世和出世之间,徘徊在拯救和逍遥之间,内心充满了感伤和悲剧感,不停地思考着人类的出路等形而上的问题。即便汉嘉读了这么多的书,他并没有变成一个书呆子,而是常常感悟,把知识跟生命结合在一起;即便他常常重复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却懂得仁慈,懂得人要有善良慈悲的心,他为被盖世太保带走的茨冈小女孩感到悲伤,因为他知道比天道更可贵的是同情和爱,比康德的“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的理性要求更重要的是出自内心的同情和爱。也就是说,他无论读了多少书,都知道潜藏在书本之下最珍贵的东西,还是一颗心—那熠熠发光的人文精神是一颗仁慈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