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遗忘的书写(1)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1999更新时间:2024-06-04 11:39:07
我知道这世界
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这是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的诗句。法国作家菲利普·福雷斯特不仅把《然而》当作自己小说的书名,而且把诗人小林一茶、小说家夏目漱石、摄影师山端庸介当作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这样的结构非常特别,独树一帜,光是《然而》这个书名,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从来没有读过这样的小说,像散文,像读书笔记,像随笔,像文学评论,像作家传记,但分明又是小说。这种小说形式上的创新深深地吸引我,是学者小说?智者小说?还是读者小说、爱者小说?很难归类。从作者对日本诗人小林一茶、小说家夏目漱石、摄影家山端庸介片段式、甚至碎片式的人生描述中,我读到福雷斯特与这些艺术家充满感伤的心灵交织与碰撞,感受到他因为失去爱女而挥之不去的痛苦与惆怅。他用文字独自面对死亡与死亡背后的虚无。作者的眼光穿过城市的灯光,穿过天空、海洋、森林,穿过梦中的景象,在细腻感性的语言中栖息。他在时间的长河里,跨过东西文化的界限,在日本这个富有东方神秘气息的国度,寻找着跟有他类似人生经验的知音。他读着他人的小说和诗歌,观赏着他人的摄影作品,试图通过阅读捕捉住早已被众人忘却的记忆,重新复活那一个又一个微小的瞬间。在无尽的虚空中,他用执着的情感挽留孩子曾经拥有的鲜活的生命。
福雷斯特的《永恒的孩子》几乎是用非虚构的手法写他们一家三口面对女儿癌症的那一年。原本如同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幸福家庭,有一天突然要面对可怕的疾病,甚至死亡。作者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每一次他女儿化疗和手术的前前后后,记录下父母的焦虑、孩子的坚强、短暂的欢乐和最后的绝望—短短的一年对他们来说是那么漫长、痛苦、充满煎熬。作为文学教授的福雷斯特,选择拿起自己的笔,用书写来面对疾病、苦难和死亡,毫无疑问,他同时也面对文学的意义。
书写是谦虚的劳作。是在时间的荒芜中无益的挽救:要保留瞬间、动作、词语等这些无用的东西。不要梦想英勇的巫术,必胜的复活……睁大眼睛,盯住那让时间抹黑的神秘莫测的黑夜吧,那张可爱的、被黑暗抹去的面孔会从那里经过……
写作是为了拒绝遗忘,为了与他挚爱的孩子一次次在文字里相遇,让他的女儿成为“永恒的孩子”和“纸上的精灵”—他第一本和第二本小说的标题—永远陪伴着他。于是,那些堂而皇之、毫无生命气息的学院派话语,在福雷斯特眼里变得失去分量和意义。为了在大学里获得稳定的工作和职称,他的上司让他要多发表一些学院派认可的文章,然而,在女儿的病痛面前,当他正在经历生死离别,他对这些学院派话语全都失去了兴趣,那些冷冰冰的文本以及各式各样的后结构主义理论,一下子变得那么荒诞无力,即使写得再多,也不能挽救他女儿的生命,不能唤起他对文学的热情。只有小说,能允许他坦诚地表白,让他记录下现实生活中那些撕心裂肺的真相,让他触摸到生命的真核。
学问与生命的冲突显得活生生,很具体。然而,他更爱生命。不过,他也很知道自己的局限。他写道:“我完全了解自己的限度,这个局限为我确定了一片有足够词汇的领地。文学野心与我无缘。我知道自己无力胜任写小说,没有想象和观察的能力。我唯一的能力是在阅读时施展这种能力。”于是,一方面他小心翼翼地描述每一次病变,医生的诊断,孩子的反应,作为父母的无奈等细节,另一方面他还把自己阅读古今文学的才能发挥出来。在《永恒的孩子》里,他已经开始在其他文学大师类似的人生经验中重新看到了自己,比如雨果的女儿和她的丈夫在塞纳河溺死后,福雷斯特可以感受到雨果听到噩耗后的绝望和疯狂,想象着雨果选择流亡到泽西岛和盖纳西岛,孤零零地站立在冷峻的悬崖峭壁上,面对浓雾笼罩着的海洋,召唤着他萦绕内心的女儿娇美的灵魂,聆听着她的笑声。除了雨果,福雷斯特也看到法国诗人马拉美失去爱子后,不亚于雨果的疯狂,用自己的诗篇为儿子筑造了永恒的坟墓,而自己也走上了“现代虚无”之路。从雨果的失女之痛,福雷斯特看到的不是众人眼里那个“伟大的英雄”,而是一个脆弱、无奈、疯狂的他,而这一切,让他的作品显得更为真切和动人。从马拉美的失子之痛,福雷斯特看到书写的双重性:“纸张装订的书卷在现实中永远填不满因为丧失孩子而打开的空洞。他的词语奉献给了虚无,虚无抓住它们,给了它们真实确定的意义。”艺术的魅力,不在于它的优雅,而在于它魔法般地让作家诗人们一下子跨越了生死的界限,永远地延长了葬礼,让生者在此岸久久地拉着已经渡到彼岸的挚爱孩子的手,一遍又一遍让生命中真实的爱和苦难尖锐地刺痛着自我。
在《然而》中,福雷斯特的眼光,从西方作家转向日本的诗人、小说家、摄影家,在阅读中体验着他人的苦难,反过来照亮自我的虚无之路。他的每一段阅读旅程都有新的收获和感悟,每一次都仿佛认识了一个崭新的自我,找到了一个不同的自我。他心中的这部书是“一个虚假的关于启示的故事,一个令人安慰却最终骗人的童话”。最后,他用片段式的写作来组成自己心中的镜像,在泛黄的虚无的背景里,慢慢理顺了这些片段的意义。他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