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思想—小说的另一条路(5)

思想—小说的另一条路(5)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285更新时间:2024-06-04 11:39:06

正是这种“反讽和戏仿”的语气构成了索尔·贝娄小说的独特之处,也构成了主人公的“复杂多重的主体性”,使得主人公大量的“独白”变成内心世界中自我与自我的“对白”。比如,赫索格躺在沙发上,“双眼比平时更见明亮,以一种超然物外的心情,看着他在花园内种植的花草。其情形,仿佛用颠倒过来的望远镜在看一个细小而清晰的图像。这个多灾多难的滑稽角色”。赫索格对自我的认识充满了矛盾,有时认为自己是“一个滑稽角色”,有时又觉得自己是个“骄傲的幽灵”。“赫索格对着镜子自己的化身微笑着,对着赫索格这个待罪的羔羊微笑着,对着赫索格这个自认多情的情人微笑着,对着赫索格这位大知识分子微笑着。”总体而言,我们从赫索格的自我反省、自我透视、自我审查中,可以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里伊万同魔鬼对话的痕迹,这魔鬼是“自己眼中之我”,只不过,索尔·贝娄的灵魂叩问没有那么沉重和严肃,而是充满了自嘲的意味。他每次反观另一个自我时,都要加上反讽和嘲弄式的语气,让这部关于一位知识分子的多重主体的内心活动史有了一种“自我解构”的大倾向,而他一生积累的关于人文主义的知识和思想在自我解构的过程中,也变得支离破碎,在生活坚硬的墙壁上,碰得头破血流。

不仅如此,赫索格还发疯似的写信,以此来表达他对世界、对社会、对他者的思考。他不停地给各种人写信,有他亡故的母亲、去世的好朋友、活着的情妇、第一任妻子、艾森豪威尔总统、芝加哥的警长等,甚至还写给尼采、海德格尔,最后还写了一封信给上帝。如果“独白体”表现的是自我与自我的关系,那么“书信体”表现的则是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在大量的“独白体”和“书信体”之间,读者被带入赫索格复杂的内心世界,也同时对他的生命旅程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他的犹太人的身份认同,他的第一次婚姻和外遇,他的学者生涯的开始和结束,他的第二任妻子玛德琳的背叛,他对情敌的愤恨和对女儿的爱,他的都市和乡村生活等。这些从来没有寄出去的信件,对他来说,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在被物质主义统治的世界中,用言语进行的最后的反抗。他不想在享乐的物质世界中变得麻木:“我必须尽量保持着紧张的不安状态,没有这种不安,人就不再能称之为人了。”他把信件撒满整个世界,就像编织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网,而这个用心血所编织成的网,就是为了留住这种“不安”的感觉,不让它逃跑。“荒诞的形式中有真实的事物”,他想留住的就是不被外界金钱世界“物化”的那种心灵的真实。索尔·贝娄让赫索格不停地思考,跟自己对话,用书信跟他者对话,让他在“这个世界的荒原中乱嚷乱叫”,让他手忙脚乱地给四面八方的人写信,用赫索格的理性和非理性的声音告诉读者:“这个笨头笨脑、单纯天真、穷困潦倒的摩西,这颗没有诡计的心,是需要保护的,这是一种颓废的病态现象,是现代世界的精神主义的残余。”可是在物质至上的现代世界,像赫索格这样的以思考为生的人,是否能找到他的家园?

索尔·贝娄在《赫索格》中提出了一个存在主义的哲学问题:“我们是否被别人役使以及我们是否役使别人?”当赫索格无法走出离婚的阴影,反复纠结在马德琳和她的情夫对他的伤害之中,其实就是允许他人奴役自我,总让自己处于被“他者”奴役的状态,心中对“自由”没有觉悟,没有把“自由”掌握在自己手里。小说的结尾,他回到自己在山林中的小屋,仿佛跟自我和他人都和解了,他不停地写信的冲动真的消失了,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园,找到了自由的快乐。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现在,他对任何人都不发任何信息。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阅读以思考为中心的小说,是一种灵魂上的冒险,也是小说的一次惊心动魄的越界。库切的《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把场景基本上安置在会议的争辩中,托马斯·曼的《魔山》把各种思想的角逐和争辩放在“魔山”—这个迷雾重重的隐喻里,而索尔·贝娄的《晃来晃去的人》和《赫索格》则把纷杂的思想放在主人公的头脑里,在自我的内心独白中让我们看到各种思想片段之间的角力。然而,这些思想的角力的后面,隐藏着的是这些小说家深厚的人文追求,对人的生存困境的理解,以及对现代文明的忧患意识。

无论是对外界的观察,还是对难以捉摸的内心景象的探索,思想的作用不同于虚无缥缈的梦境,它不是超现实的,而是跟人生哲学和感悟紧紧相连。库切和贝娄自己都当过大学教授,受过严谨的学术训练,但是他们对学院派的“标准化”思维特别抵触。在小说中,我们处处都能看到他们对学院派直言不讳的批评。比如当赫索格提到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的理论前驱者斯本格勒时,他认为“斯本格勒对古老的资本主义欧洲进行了标准化,在这一个标准化的全部罪恶当中,最大的罪恶可就是施本格勒一伙自己的被标准化了的学究式学问—这种粗劣刻毒的货色在大学预科里炮制出来,又在人为的训练中由守旧的官僚强加给人们”。又比如当伊丽莎白谈论到后现代社会的人文学科处于垂死状态的问题时,她认为,人文学科濒于崩溃,一方面是因为工具理性的压迫和统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人文学科忘记它要面对的是人的灵魂—是否能满足读者的饥饿感,是否能应对各种精神状态和精神危机。也就是说,当人文学科面对多元的新世界时,不能遗忘的还是“人性”,以及它独一无二的观看世界的方式。库切和贝娄,既是小说家又是思想者,他们念念不忘的,就是思想对灵魂的拯救,以及对人性复杂的认知。

关于思考的小说,不同于哲学的概念和逻辑,它可以是没有因果关系的联想,它要包容的是思想的多元、深邃和复杂,而这些联想在小说叙述中,常常冲出概念的束缚,让我们看到藏于心灵最深处的奥秘。所以,关于思考的小说,最终所探求的,还是人的价值、人的存在的意义和灵魂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