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思想—小说的另一条路(3)

思想—小说的另一条路(3)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684更新时间:2024-06-04 11:39:06

托马斯·曼的《魔山》也是一部以思考为中心的小说。如果库切的《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像一部演讲集,那么《魔山》则是类似论文的小说,把读者带上充满魔性的瑞士阿尔卑斯山上的疗养院,喋喋不休地讨论着各种高深的哲学和政治层面上的话题,比如自由、时间、自然、死亡、精神等,怪不得纳博科夫批评《魔山》有“超级论文腔”。不过,这部小说更是一部关于欧洲疾病的寓言。小说中的主人公汉斯本来根本就没有病,自从来到山上的疗养院探望他的表哥后,他也被诊断出有肺结核,留在魔山上疗养,一待就是七年,上了魔山就忘记山下的一切,“魔性”在于对尘世时间的遗忘。在生活非常舒适的魔山上,汉斯们过着跟“山下”完全不同的日子,时间对这些病人来说变得完全没有意义。他们天天忙着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吃着丰盛的食物,做各种有趣的游戏,讨论天南地北的话题,也常常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躺在舒适的卧椅上做疗养。虽然魔山的疗养院里伴随着疾病和死亡,病人常常会逝去,可是“死亡教育”并没有唤醒大家的时间意识。“魔山”的魔法就在于让这些病人忘记时间的概念,他们如同生活在梦中,整天昏昏沉沉,麻木地疗养,山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时间,没有长和短之分,连自己在山上待了多少年有时都想不起来。无论山下的发展如何快,变化如何大,对山上的病人都没有任何影响,他们遗忘了时间,或者被时间遗忘,在山上停滞不前,挥霍光阴,像一滩死水一样一动不动。作者借用汉斯的话来说,“这个故事变成了他在山上的个人历险记,从各方面来说,它也是一部‘时间小说’”。

《魔山》是一部关于时间的小说,也是一部关于疾病和死亡的小说,更是一部关于存在主义的小说。它具有多重意义和隐喻,没有一个清晰的主题,而是有多重的、对立的、矛盾的主题,充满了二律背反,为我们展示世界的模糊性、复杂性和多种可能性,可以让普通读者和评论家从各种不同的角度阐释。在疗养期间,汉斯遇到好几位可以深入讨论各种话题的知识分子,他们通过辩论和哲学讨论,探讨当时欧洲社会的各种思潮,如人道主义、无政府主义、人文主义、启蒙主义、宗教信仰、虚无主义等问题,涵盖的话题虽然非常广博,可是大多是思想片段与精神碎片,很难用几个大的主题来统一概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意大利自由派人文主义者塞塔姆布里尼与和犹太人耶稣会会士纳夫塔之间的对立与争论,前者代表新教和人本主义的思想,倡导民主、自由、人权、进步等价值观,后者代表天主教和共产主义的思想,反对财产所有权,鼓吹天下一家的乌托邦观点。二者经常激烈地争论,总有分歧,容易走极端,然而,这两位观点完全对立的知识分子的辩论,对汉斯有精神熏陶和启迪的作用。托马斯·曼非常重视汉斯的“中立”立场,在两个极端的唇枪舌剑面前,汉斯常常犹豫不定,“无法区别哪一方是正确的,哪里是神,哪里是恶魔,哪里是死亡,哪里又是生命”。“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在两种互不相容的立场中间,在夸夸其谈和愚昧无知的野蛮之间,肯定还有可以称为‘人性’的东西。”这一中立的立场,在这部充满了思想辩论的小说中,尤其珍贵。虽然托马斯·曼把“思考”变成了小说的主要角色,可是作为文学家,他真正关心的并不是概念、主义、流派,而是人性的复杂性,是被疾病所折磨、被死亡所剥夺生命的活生生的人—这个文学永恒的主题,所有的思想碎片和光芒都是为了更深刻地理解人性的深邃。

英国评论家詹姆斯·伍德把《魔山》中的一个“横着活”的主题阐释成是一个带有病态的艺术或批评的姿态。魔山上的人总是躺在舒适的卧椅上做疗法,这种“横着活”的姿态,跟山下需要劳作的人的日常生活非常不同。“此语带有嘲讽之意,既指平静的无所事事,也可能指知识分子或艺术批评所需的姿态。”大多数批评家都指出这种生活方式是资产阶级生活的缩影,魔山上的人物质生活上都很富裕,精神生活也很丰富,基本上衣食无忧,无所事事,所以《魔山》自然而然就是欧洲资产阶级精神疾病的寓言。不过,如果结合托马斯·曼在《魔山》中对时间的探讨,我们就会发现,他同时也在批评这种“横着活”的艺术姿态,也就是跟现实世界拉开距离的艺术姿态,在这种姿态下,人们如同活在象牙塔里,不关心现实生活的疾苦,生活在自己的艺术和精神世界里。魔山上的时间观,脱离了山下历史和现实的“线型的、进步的”时间观,是圆形的、重复的、循环的,是内心的时间观。“山上”和“山下”不同的时间观,也被托马斯·曼形容成东方时间和欧洲时间:

根据塞塔姆布里尼嘴里的宇宙进化论,世界上有两种原则一直处于抗衡状态,也就是权力和正义、暴虐和自由、迷信和学识,一成不变的原则和不断变动的原则—也就是一直进步的原则。人们把前者称为亚洲人的原则,后者则称为欧洲人的原则;因为欧洲是滋生反叛、批判和变革的乐土,而东方则倡导出止步不前和一成不变的理念。

东方的时间观,如老庄的时间观、佛教的时间观,确实与西方线性的进步的时间观不同。前者属于宇宙的时间观—老庄崇尚“向后看”的时间观,佛教则是生死轮回的时间观。如果基于这种东方的时间观看世界,那么线型的进步的时间观只是漫长的宇宙的时间中的一小点、一瞬间,转眼即逝。这两种时间观,当然有指涉到“是对应该接受来自中国的以静为本位的‘无为’思想,还是应该选择欧洲的以动为本位的动力观念,是应该奉行止息纷争的和平主义,还是应该持守斥诸战争的爱国主义”的问题,但是也同样涉及艺术的姿态的问题。具体地说,文学家应该采取遗世独立的姿态,还是应该积极地参与到世俗社会的变革之中?文学家是应该总在“山上”,还是在“山下”?显然,托马斯·曼在《魔山》中对跟现实保持距离的艺术姿态是质疑的和批判的。他认为在魔山上,“人们总感觉在‘今日照旧’或是‘昨日重现’的困顿中,这是时间的一种可怕的扑朔迷离而奇异的特征”。汉斯因此而有一种眩晕感,“这里的眩晕有双重意思,一方面我们的主人公头昏目眩,另一方面又感到混混沌沌,无法区别‘现在’与‘将来’,它们混合在一起,构成了没有时间的永恒”。老庄的宇宙观和时间观重视的恰恰是时间的永恒,是不受现世所束缚的超越性和永恒性。但是在托马斯·曼眼里,他并不认同这样的时间观,“这种感觉和心灵上的欺瞒一日比一日严重起来”,“最没有良知的表现,便是不把时间放在心上”。d这种“遗世独立”的艺术姿态,在托马斯·曼看来,会带来心灵的麻木和自我欺瞒,所以他总借用人文主义者塞塔姆布里尼的观点,来鼓励汉斯“下山”,就像塞塔姆布里尼心目中的文学的精神,应该有净化和治愈的功能,有宽恕和爱的途径,甚至有拯救功能。小说结尾,汉斯终于下山,拥抱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哲学观,作为一名战士,在战争中勇敢地面对死亡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