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关于灵魂的书写(3)

关于灵魂的书写(3)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070更新时间:2024-06-04 11:39:04

第二,威士忌神父逃亡的旅程如同一个“狂欢化的地狱”,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一些闹剧场面相似,二者之间有一些内在的联系,都属于梅尼普体的多种多样变体的一种。当谈到文学与宗教的差异时,刘再复也强调“旅行”在文学实践中的重要性:“文学只讲‘旅行’,不讲‘到达’。这是弗吉尼亚·沃尔芙说过的话。这是文学的真理。文学只描述过程,它不像宗教那样,总是在叩问终极究竟即终极真理。宗教总要指明‘彼岸’‘结果’‘涅槃’‘天堂’等,这实际上是一种封闭式的完成。而文学则永远是个未完成,永远都在‘旅行’中,即永远都在过程中。”《权力与荣耀》中神父逃亡的旅程就如同“狂欢化的地狱”的旅程,充满了恐怖、阴暗和惊险的氛围,然而,格林借鉴了流浪汉小说传统和巴赫金所定义的狂欢体传统,加入了一些笑的闹剧的因素,来颠覆原本严肃的教会的规章制度,脱离法定常规的生活,取消了原本正常生活中的等级地位,甚至嘲弄这种等级地位。比如有一个场景,神父好不容易用自己最后的几个比索买到葡萄酒时,却被警察局局长和他的兄弟在笑闹的氛围中把那瓶葡萄酒喝完;还有一个场景,就是处于危险境地的神父在牢里,听着周围的囚犯发出各种声音,这些场景都有一种喜剧效果,有异常鲜明的梅尼普体的狂欢色彩,既欢快又内含讽喻的意义,在闹剧中把官方的权威和教会的神话都一一瓦解了。

威士忌神父跟追捕他的热衷于无神论的中尉,原本可以构成像《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阿廖沙和伊凡那样的组合,展开天国的神性与世俗的理性之间的对话,但是因为神父的形象实在太丰满了,无神论的中尉确实如约翰·厄普代克所评价的,几乎被挤出画面,构不成与神父实力相当的复调式的对话。倒是那个有两个黄牙的出卖神父的混血儿,像个犹大,用他卑劣的品性时时检测着神父的良心,衬托出神父隐藏在嗜酒行为下面的悲悯之心。“基督是为了拯救世人而死的,其中自然也包括像混血儿这样的人,难道他竟认为自己—一个犯了骄傲、恋色、怯懦等好几宗罪的人,比混血儿更值得耶稣以死拯救?”神父的灵魂在小说结尾达到升华,正是因为他最终拥抱了耶稣巨大的悲悯心,不仅拯救高尚的人,也拯救卑鄙的人。

日本作家远藤周作的《沉默》,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两部小说确实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官方对天主教徒残酷的迫害,神父惊悚的逃亡旅程,无辜的教民为了掩护被追捕的神父而惨遭折磨和杀害,代表天国的神父与代表世俗利益的政府官员之间的对立,还有出卖神父的犹大—在《权力与荣耀》是黄牙的混血儿,在《沉默》则是吉次郎。然而,两部作品不仅书写的关于宗教迫害的历史语境不同,而且对“神”的理解也是不同的。格林的《权力与荣耀》中那些精彩的类似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运用的庄谐体的喜剧效果,在远藤周作的《沉默》中基本上都消失了,但是复调的对话体依然存在;威士忌神父尽管在逃亡的路上身心疲惫,他从未怀疑过上帝—超人格的神的存在,不忘履行职责,拯救他人的灵魂和自己的灵魂,最后灵魂得到升华,而《沉默》中的司祭则从殉道的高峰往尘世下跌落,对神的沉默不停地叩问,充满怀疑的色彩:“神为什么在把一切奉献给自己的信徒面前,还沉默着呢?”

由于两部小说讲述的都是关于宗教迫害的故事,我们很容易把《沉默》归结为《权力与荣耀》的模仿之作,似乎看不到前者对后者有多大的超越。然而,阎连科则认为那个“如狗一样”的反复背叛忏悔、再背叛再忏悔的吉次郎在故事中的出现,“挽救了这一切,丰富饱胀了整部的小说”:

吉次郎作为故事构成的一个次要的附件,却已经挤走了所有的主件和主体,占据了人物灵魂的高位,一如天宇边远的星辰,却发出了更为耀眼的光芒。司祭的苦难,是来自迫教者他人的黑暗,而吉次郎的苦难,却来自他背叛却不能真正弃教的内心。在他内心的黑暗中,从来都没有熄灭过一个弱者守教的那一丝光明。这就是吉次郎的灵魂!因此,远藤先生,无论你在宗教里多么的虔诚,我还是要视你为文学的圣徒更胜于宗教的信徒。因为你在文学中所有的不是信徒而是基督般的情怀,使得吉次郎那细弱、肮脏的灵魂,总是闪烁着逼人战栗的光辉。而你,对这个内心黑暗又从来未曾熄光的人的宽恕、包容和爱,使得《沉默》的整部小说都让人体悟着你对黑暗和苦难从不撒手的拥抱;显示着你无论是作为作家还是信徒,对整个人类的生命—哪怕是罪恶的生命的爱,都延续了俄罗斯文学中的敬天敬地、天道人道的伟大情怀。

的确,比起《权力与荣耀》中的混血儿,吉次郎的形象更为丰满。同样以“犹大”为原型,混血儿没有任何愧疚,可是吉次郎则是一个矛盾的双重体:一方面他自私、怯懦、狡猾、丑陋,为了活命,一次次地背叛和弃教,一次次地踩踏圣像;但另一方面,他又良心未泯,被愧疚心驱使,不停地哀求洛特里哥神甫允许他做祷告和忏悔。“践踏过圣像的人,也有他的理由。你以为我高高兴兴地踏过圣像吗?我跺下的脚很痛啊!真的是很疼啊!我天生就是弱者,上帝却要我模仿强者,那是毫无道理的!”通过吉次郎这一复杂形象,远藤周作一次次地叩问:犹大值不值得上帝原谅?犹大的心会不会疼痛?弱者是不是一定不比强者痛苦?上帝对世人的爱包不包括对背叛者犹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