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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绑的个人与历史(4)

互绑的个人与历史(4)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544更新时间:2024-06-04 11:39:02

鲁西迪在《午夜之子》中,继承了格拉斯的《铁皮鼓》以个人视角为中心的叙述方式,也把萨里姆这个叙述者的个体形象在历史中的存在夸张地放大,不过,他对格拉斯的超越,表现在他刻意放大“个体”的同时,也无情地解构着自己缔造的关于个体的“神话故事”,也许正是这一点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更加深刻的个体存在的“荒诞感”,以及他对官方或民族国家话语共同构造的所谓宏大历史叙述的怀疑和颠覆。首先,鲁西迪一方面塑造着萨里姆作为国家寓言的英雄神话形象,另一方面又时不时把他拉下“神坛”,揭示他在历史中无奈的边缘角色,瓦解这一国家寓言。因为萨里姆恰巧出生在印度独立日,为了把他牢牢地“铐在历史上”,鲁西迪编织了一个神话,让政治家尼赫鲁写信给萨里姆的父母祝贺他的诞生:“你是印度那个既古老又永远年轻的面貌的最新体现。我们会最为关切地注视你的成长,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萨里姆的出生和成长似乎是一个大事件,因为他代表着印度独立的国家民族的寓言,而且他天赋异禀,似乎有能力操纵历史的进程。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我们慢慢看到这个“神话”被一点点解构。事实上,萨里姆所谓非同一般的命运只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他也完全不像他自己所宣称的,有能力影响周围的人,他其实根本就没做过任何影响历史进程的事情,不仅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归属感,一直都找不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因为他从小被换包,并不是他父母的亲生儿子,而是一位英国人和一位印度人的“私生子”。由于带着这样“杂种”的血液,他并不是百分之百纯种的印度人,他也不认同巴基斯坦,连抚养他长大的家庭都不真正属于他。开始他似乎是1001个“午夜之子”的领袖,但是“午夜之子”都不听他的指挥,后来他天生的心灵感应术,被一次鼻炎手术完全摧毁,于是他跟众位“午夜之子”失去了联系。整部小说中,他基本上无所作为,游离在社会的边缘,最后甚至沦落到跟德里的江湖艺人群体居住在一起。鲁西迪故意让萨里姆从一个“中心”角色游离到“边缘”角色,从一个“富家子弟”沦落成一个完全一无所有的“穷人”,通过这种个体选择的“偏岔”路径,来逃离历史的必然途径,逃离个体被历史完全捆绑的命运。

其次,鲁西迪加入了许多“元小说”的元素,把整个叙述者编写和讲述故事的过程一一展示出来,让萨里姆对着他的不识字的情人—酱菜厂的女工博多讲述他自己的成长经历与印度独立历史紧紧相连的故事,而讲述期间博多时常打断他,质疑他。这个书写历史的过程,用最终落户在酱菜厂的萨里姆的话来说,堪比一个腌制酱菜的过程:

我已经把我特地调配出来的酱菜保存起来了。腌制过程的象征意义是,生出印度人口的六亿个卵子可以塞进一个正常大小的酱菜瓶子里,六亿个精子可以用一把汤匙舀起来。因此,每一个酱菜瓶都包含了最为崇高的可能性,那就是将历史做成酸辣酱的可行性,以及将时间腌制起来的伟大的希望!

每一个酱菜瓶,都象征着作家和叙述者主观地“腌制”历史的过程,都是他真实的个人记忆,是他干预历史和超越历史的一个方式。也就是说,鲁西迪尖锐而敏感地看到了历史的真实面目,看清隐藏在现实层面后面的神秘构成和秩序,他不被任何官方的堂而皇之的大历史所蒙蔽,而是让叙述者萨里姆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凭着自己超人的嗅觉,把历史撕开、切碎、配上各种调味,然后重新腌制进充满了他自己主观经验的酱菜瓶里。

这种纯粹主观的个人看待历史的眼光,也通过小说里的一个“中间有洞的床单”的意象表现出来。萨里姆的外公当初爱上他的外婆,是通过一个中间有洞的床单,一次次观察外婆身体的不同部位,然后最终把碎片的、片段性的形象凭想象拼凑成一个整体而爱上她的,结婚后他才发现被这个“中间有洞的床单”蒙蔽了,他所爱上的外婆并不是他所想象的女人。外公当初不被允许看到外婆的整个身体,而只被允许从“中间有洞的床单”来观看—这其实就是历史的真相,我们所能够被官方权威允许看到的只是碎片的、片段的历史局部,是一个充满幻象和偏见的拼凑成的历史,而真相永远是被遮蔽的。不过,在叙述过程中,萨里姆告诉我们,“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迫使我注定要过分成片段的生活”,然而,虽然他的外公一直是这条床单的受害者,“而我呢却成了它的主人—这会儿被它迷住的人是博多”。于是,叙述者萨里姆成了“中间有洞的床单”的主人,他掌握了叙述历史的主动权,他决定让我们看到的印度历史是完全个人化的主观的碎片化的印度历史。作为读者,我们反而像他的外公一样,只能透过“中间有洞的床单”,读着经过他主观选择和过滤后,透露给我们的点点滴滴有关他的成长故事和关于印度历史的个人记忆。

萨里姆似乎掌握了讲述“历史真相”的主动权,但是他又时不时地提醒我们,他的身体因为“受到太多历史的打击”,已经开始分崩离析了,出现了许多的裂缝,迟早他会变成碎片,“最终我会碎成六亿三千万个无名的而且一定会被遗忘的尘土似的微粒”—这些微粒象征着印度每一位普普通通的大众平民,他们总是被官方历史无情地遗忘,而萨里姆对历史的充满个人化的讲述,就是为了抵抗被历史打击并且遗忘的命运,留住这些微粒。“归根到底,我的酸辣酱和酱油同我夜里乱涂乱抹有关—白天在酱缸之间,夜里在那些床单当中,我把时间都用在腌制保存上面。记忆同水果一样,被腌制起来,免受时间的腐蚀。”不仅如此,他也提醒我们,所谓历史的真实,无非是一个视角的问题,取决于书写历史的主体—他是谁?他采取哪一个角度来看待历史?他认同哪一个阶级、种族、社群?没有任何人可以提供一个完全真实的历史全景,唯一的真实就是个体主观感受到的真实,也就是“情感真实”和“心灵真实”—这些属于个体的本真历史存在。对为什么把“我”放在书写印度历史的中心,对这样做是否将会颠倒是非,萨利姆做了如下的回答:

这会儿,在活动台灯灯光下,我弓着身子伏在纸上,只想成为现在的我,不想成为其他别的东西。那么我是谁是干什么的呢?我的回答:我是在我之前发生的所有一切事件的总和,是我所见所为的一切的总和,是别人对我所做的一切的总和。我是所有一切影响我也受我的影响的人和事。正因为世上有我这个人,有些事情在我身后才会发生,我便是这些事情。在这件事上我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每一个“我”,如今六亿多人口中每一个人,都具有这种多重性。我最后再说一遍,要理解我,你必须吞下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