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绑的个人与历史(2)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122更新时间:2024-06-04 11:39:02
由于同样写漫长的家国历史和政治,同样具有魔幻的神奇色彩和大胆离奇的想象,评论家总会把《午夜之子》跟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以及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放在一起比较。《午夜之子》中有大量的魔幻色彩,比如主人公萨里姆天生拥有能够倾听和联络1001个午夜之子的心灵感应术—“洞察人的内心世界的能力”,以及他后来转换成的超级嗅觉功能,还有那1001个有超自然能力的午夜之子,个个神通广大,有的力大无穷,有的会算命,有的会隐形术,有的可以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穿越和旅行,有的闭上眼睛就可以飞上天空,有的在水里可以变幻性别等。这些神奇的想象会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百年孤独》中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魔幻故事,比如飓风刮走整个马孔多镇,俏姑娘雷梅苔丝随床单升天,人鬼对话,整个镇子突然被传染性的失眠症和遗忘症所笼罩,有预言能力的奥雷里亚诺上校,以及骨殖袋里发出的沉闷咯啦声等超自然的现象。跟马尔克斯一样,鲁西迪能够在他的叙述中自如地跨越现实世界和虚幻世界的界限,然而,鲁西迪的魔幻跟马尔克斯的魔幻显然不同。陈众议在《保守的经 典经典的保守—再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文中曾经论述道,马尔克斯的魔幻是一种拉美“集体无意识的喷薄”,正因为有了马孔多的孤独和落后,才有了《百年孤独》的魔幻与神奇,最后这个代表传统社会的小镇才会被跨国资本主义侵入和毁灭,而小说相对应的叙述形式和结构形态也是比较传统和保守的,马尔克斯扮演的是一位全知全能的叙述者,采用既可以瞻前又可以顾后的叙事方式,“他的方法完全可能出现在19世纪,甚至更早的骑士小说时代、英雄传说时代,或者甚至神话预言时代”,与绝大多数追求创新的反传统的先锋的拉美作家如略萨、富恩特斯或科塔萨尔完全不同。
鲁西迪的魔幻虽然也受到印度传统文化的影响,源于许多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丰富的神话传说,但是总体来说,他的魔幻还是属于他个人缔造的现代神话,是他自己建构的寓言和象征意象符号。他一方面用这些寓言和象征意象符号传递深邃的精神内涵,另一方面又随时解构着这些寓言和象征意象符号,让我们看到历史如同“多头怪兽”的多元性和多变性的本质,充满力度地叩问何为“历史真实”。比如鲁西迪关于1001个“午夜之子”的隐喻,不只是简单的魔幻描写,或是对《一千零一夜》的致敬,而是通过这一意象来描述多种族、多阶级、多神教、多文化的印度,就像主人公萨里姆所说的:“1001个孩子降生了,这就有了1001种可能性,也就会有1001个最终结局。按照你的观点,午夜之子可以用来代表许多事情。可以将他们看成我们这个被神话支配的国家的古旧事物的最后一次反扑,在现代化的20世纪经济这个环境中,它的失败完全是件好事。或者,也可以把他们看作自由的真正希望所在,如今这个希望已经永远被扑灭了。”这个象征着印度宣布独立后的未来希望的1001个“午夜之子”,来自不同的民族和阶级,拥有不同的宗教背景,然而,很快就处于逐渐解体的状态,无论他们天生具有多大的法力,他们的心灵逐渐被成人的偏见和世界观所影响,宗教上的对立、种族和阶级出身的差距、贫富悬殊、意识形态的不同选择、个性的冲突等问题,使得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组成一个有作为的集体—这一切都预示着印度的独立国家乌托邦的解体。通过萨里姆的心灵感应术而召开的午夜之子大会,1001个“午夜之子”讨论对国家民族的认知,在会上萨里姆提出第三条原则或第三条道路,试图克服无穷无尽的宗教、阶级、种族、贫富等二元对立—这是甘地理想化的跨越地域和阶级等差别的政治伦理乌托邦的表现,但是在会议上遭到强烈反对,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就如同印度的现实状况一样。到了英迪拉·甘地总理宣布紧急状态的时代,1001个“午夜之子”则被强权政府彻底挫败和摧毁了,被政府用“精神切除术”把他们神奇的法术切除,把他们代表的所有最初印度独立时的希望都切除了。印度独立之日的午夜出生的孩子们是“独立带来的奇形怪状的怪胎”,而镇压他们的英迪拉·甘地总理被叙述者形容为“提婆”—“神母最可怕的一个化身,众神的性力的所有者,一个头发中间分开黑白分明的千手女神”。总之,鲁西迪所建构的关于“午夜之子”的神话,有着深刻的关于印度独立乌托邦的隐喻,而最后他又通过解构“午夜之子”这个隐喻,来暗示这个乌托邦已经变成异托邦或恶托邦了。
《百年孤独》的魔幻凝聚了充满原始生命冲动的各色神话,是拉美文化的集体无意识的体现。就像马尔克斯曾经说过的,“只要逻辑不混乱,不彻头彻尾地陷入荒谬之中,就可以扔掉理性主义这块遮羞布”,所以他笔下的魔幻并不受制于从“理性主义”原则出发所设置的隐喻,而是更多地建立在原始生命意识的基础上。然而,《午夜之子》的魔幻则是鲁西迪以理性的态度来缔造的属于他自己的现代魔幻和神话故事,原本的印度神话中的神只是他借用来重新“命名”、重新书写历史的一个叙述策略和手段。叙述者主人公萨里姆问道:“我是谁?我们又是谁?我们是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你们从来没有的神。”虽然我们看到那么多来自印度宗教神话的“神”的名字,如湿婆、提婆、婆婆帝、象头神等,可是它们只是被鲁西迪借用来隐喻印度现代社会的现实状况—建构这种纯粹属于个人的神话,不仅为了叩问印度现代化进程中关于“我是谁”的问题,还为了批判印度独立后的社会政治伦理混乱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