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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如何面对暴力(3)

文学如何面对暴力(3)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858更新时间:2024-06-04 11:39:00

《2666》这部小说中文初版一共有800余页,2012年由赵德明翻译出版。这部小说被法国导演朱利安·戈瑟兰改编成话剧后,2017年在天津大剧院演出过,居然长达12小时。小说的第一章《文学评论家》,讲述四位来自英国、西班牙、意大利和法国的文学教授,他们都出自学院派,因为共同的研究对象—“二战”后的一位不为世人注意的德国作家阿琴波尔迪的文学作品,因而结成学术和生活的密友,在世界各地一起参加研讨会并宣读论文,四人后来卷入多角恋。由于阿琴波尔迪是一位喜欢隐居独处的作家,这些学者们对他的生平所知甚少,所以后来获悉这位神秘作家的行踪后,他们就一起去墨西哥的圣特莱莎市找寻他的踪迹,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当地的哲学教授,名字叫阿玛尔菲塔诺,但是他们最后都没有找到那位神秘的德国作家阿琴波尔迪。第二章《阿玛尔菲塔诺》,就是以这位智利哲学教授为主人公而展开的故事。因为皮诺切特政变,智利哲学家阿玛尔菲塔诺带领全家到墨西哥避难,他的流亡经历似乎带有某些波拉尼奥的自传因素。阿玛尔菲塔诺的西班牙妻子爱上了一位精神病诗人,离家出走,剩下他单独抚养女儿罗莎。在危机重重的大量少女被奸杀的圣特莱莎市,他一直忧心忡忡,惶恐不安,常常跟家里鬼魂的“声音”对话,非常担心女儿的安危。第三章《法特》,讲述一位美国黑人记者法特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后,为服务于黑人的纽约《黑色黎明》杂志前往芝加哥采访一位黑豹党创始人西曼,后来又去墨西哥的圣特莱莎市采访拳击赛。到了这座城市,他发现这个小城大量的女性奸杀案更值得报道,可是杂志领导认为跟黑人没有关系,不准他报道。最后他带着偶然相识的阿玛尔菲塔诺教授的女儿罗莎离开了这个充满暴行的城市。第四章《罪行》用的是客观的新闻报道的方式,不加任何渲染色彩地真实报道了近200个被奸杀的女子的案例,像是一篇篇触目惊心的验尸报告,讲述了这个城市很多女性被残害后,警察和政府无所作为的情况,并且揭露这个国家极其腐败的状态,官员和犯罪集团同流合污,整个文化都是典型的男权中心、蔑视女性的文化。第五章《阿琴波尔迪》则以传记的形式,讲述这位神秘的德国作家复杂曲折的人生故事。他出生于普鲁士家庭,从小就特立独行,年轻时被征兵参加了“二战”,到过波兰和苏联,无意间发现了一位犹太人的手记,因而了解了苏联作家被迫害的情况,后来又了解到德国人残杀犹太人的惨状。战后他开始写小说,受到德国一位出版家的青睐,但是他不喜欢交际,一直在世界各地漂流、居无定所,他的小说的销量也非常低,属于不被当时文坛重视的作家。直到20世纪90年代他才受到一些文学评论家的重视,他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呼声突然变得很高时,却依旧过着简单平静的隐居生活。小说的结尾,他打算出发去墨西哥的圣特莱莎市,因为他的侄子被认为是连环杀手,被关在那里的监狱。小说至此就戛然而止,让读者自己去推测,并跟前面几章去做衔接。

我们在《2666》可以看到一些博尔赫斯小说中的元素,比如人物的梦与现实有神秘的关系,作者自由地徜徉在世界文化的天地里,拥有“百科全书式”的知识量,具有世界主义的“全景”视野,跨越不同文体的界限,让小说、散文、书信、新闻报道等文体相互补充和转换,并把一些人文知识如哲学、历史、人类学、艺术、诗歌、神话、小说等专业知识巧妙地变成小说虚构的一部分,大大延伸了作者的文学想象力。但是波拉尼奥和博尔赫斯又截然不同:一个密切关注社会现实和世界历史;另一个则躲进书本和幻想天地里,热衷于写充满知识性的幻想小说。当略萨评价博尔赫斯的作品时,他写道:“博尔赫斯世界独一无二的特征在于:在那里,生存、历史、性、心理学、情感、本能等,都被消解了,都被压缩为仅仅属于精神的天地。生活,这个沸腾和混乱的骚动,是经过博尔赫斯的过滤成为神话,经过升华成为概念之后来到读者面前的。他的过滤属于从逻辑上进行清洁的工作,它是那样地完美和彻底,以至于有时会让人觉得他不是要纯净生活,而是要废除它。”即使博尔赫斯写到暴力,也似乎只是传说中的一个元素,给他那些玄学和抽象的题材增加一些神奇的魅力,像一座艺术雕像,让人可以放心地观看,不用担心被匕首或酷刑伤害到,他笔下的暴力不沾泥土的气息。然而,波拉尼奥却正相反,他紧紧地抓住政治、现实和历史,把暴力和死亡冷静而赤裸裸地展示给我们,不满足只是写幻想文学,他对历史和现实中的灾难、浩劫、邪恶充满敏感,迎面而上,绝不妥协,引领读者来到满目疮痍的历史现场,甚至死亡现场,像法医一样冷静地勘察尸体,试图诊断历史与伤痕、暴力与正义、文学与邪恶等的关系。

文学可以变成一种隐秘的暴力

文学与邪恶的关系一直都是波拉尼奥喜欢表现的主题。他的小说《美洲纳粹文学》借用了博尔赫斯的《恶棍列传》的形式,只不过把眼光转向文坛,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杜撰了92名文坛恶棍、骗子、怪人、疯子,以讽刺的笔法写了他们的生平和作品简介,跨度长达百年,从20世纪初一直到21世纪,但是在小说中又常常提到历史和文坛中的真实人物,在真实与虚构中自由转换,书的结尾甚至还特别列举了美洲大陆跟“纳粹文学”相关的出版机构,以证明其“真实性”。《纽约时报》的书评对这部小说这样评价:“谁说文学对历史没有真正的影响力?至少对波拉尼奥不是。对他来说文学是令人不安的变数、是非难辨的力量,拥有自我创造、自我评价、自行塑造神话的可怕力量。纳粹诗歌是一个矛盾语吗?在波拉尼奥的设定中可不是,相反的,它大有可能出现。”

波拉尼奥在《美洲纳粹文学》中写的这些文坛恶棍,有的是骗子和流氓,追逐名利,靠剽窃别人的作品而暴得大名,但是有的居然真的具有文学创作的才华,不缺乏文学想象力,作品也不缺乏新颖的文学审美形式,比如有的诗人会写意象和韵脚都很出色的诗歌,有的会写先锋派戏剧,有的作家可以在自然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等文学形式之间找到自己的路数,有的会设计颇有创意的行为艺术,然而,这些无论是蹩脚的还是有文学才华的作家,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缺乏质朴和正直的心灵。正因为他们没有慈悲心,他们在文学作品中宣扬的基本上是“垃圾”思想,不是虚伪地附庸风雅,就是公开宣扬纳粹精神,或是歧视犹太人、女性、同性恋,要不然就在作品中堆积低级下流、污浊不堪的内容。而且他们的为人也非常低劣,有的杀过人,坐过监狱,绑架过人,参与过折磨人,宣扬过暴力和仇恨,有的基本上就是个精神病人,有的是坑蒙拐骗之徒,有的是利欲熏心之徒,所以他们是文坛的恶棍,没有一个人拥有正直和善良的心灵。他们不仅自己生产垃圾,在文坛有一定的地位,而且还有一系列的文化产业,如出版社、杂志、报刊等替他们繁殖和传播这些可怕和有害的思想。比如有一位文坛恶棍,想跻身上流社会,他说只有两个办法:“一是通过公开的暴力手段,这招不行,因为他性格温和,还容易紧张,看见血就恶心;二是通过文学创作,因为文学是一种隐秘的暴力,是获得名望的通行证;在某些新兴国家和敏感地区,它还是那些一心往上爬的人用来伪装出身的画皮。”在波拉尼奥的眼里,“文学是一种隐秘的暴力”,如果这些文坛恶棍的文字成了社会主流,那么对人类的历史和现实是怎样的危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