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文学变奏曲(5)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124更新时间:2024-06-04 11:38:58
比起菲利普·罗斯的《乳房》、安部公房的《墙》、玛丽·达里厄塞克的《母猪女郎》,弗吉尼亚·伍尔夫、布鲁诺·舒尔茨、君特·格拉斯、萨曼·鲁西迪在运用“变形”的表现手法时,开辟出不同于卡夫卡《变形记》的表现路径,富有独特的创意。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小说《奥兰多》中塑造了一个“变性人”奥兰多,他是一位16世纪伊丽莎白时代的贵族少年,受过伊丽莎白女王的青睐,喜欢写作,情场失意后,去土耳其做大使,后来变成了女性,跨越时代,活到20世纪,成为一位女作家。这位变性人或雌雄同体人,成了对文学和艺术的永恒追求的象征,就像他她庄园里的大橡树,超越名利,甚至超越性别的界线,永远地屹立在那里。虽然在心灵困境的表现上,《奥兰多》远远无法与卡夫卡的《变形记》相提并论,但是这部小说所呈现的跨越世纪和跨越性别的文学想象,如同天上变幻的云彩,自由而潇洒。
波兰作家舒尔茨被许多学者认为是同代人卡夫卡的一个追随者,但库切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只是表面现象,舒尔茨其实再创造了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艺术和神话世界。“他自己的倾向,是倾向于再创造—或许是编造—童年的意识,它充满恐怖、迷恋,以及疯狂的光荣;他的形而上学是物质的形而上学。这些,都是在卡夫卡身上找不到的。”舒尔茨的两本小说集《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和《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是耀眼的天才之作,他用传奇的形式和神话的精神来写自己童年的家庭故事,塑造了一个发散着内在光辉的世界。那个世界弥漫着神秘的原始的气息,充满形而上的唯心主义色彩,有着超凡的维度。卡夫卡写了一个人变成甲虫,而舒尔茨笔下的“父亲”则进行过几次“变形”,甚至死而复生。在《蟑螂》中,舒尔茨描写父亲变成过蟑螂,生活在地板的缝隙之间,早上被女佣阿德拉装进簸箕,被处理掉。在《死季》中,父亲有一刻变成扁平,融入墙壁的内部,后来因为厌倦无聊的布店生意,“变成一只丑恶无比、遍体长毛、散发着钢蓝色光泽的苍蝇,狂怒地绕圈乱飞,盲目地撞向店铺的墙壁”。在《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跑》中,父亲变成了一只螃蟹或硕大的蝎子,被家人煮了,搁在碟子里被端上饭桌,不过最后还是逃跑了,再也没有回过家。然而,不同于卡夫卡《变形记》中萨姆沙的那种无奈的莫名其妙地被“变形”,父亲的变形不是被动的,而是一种主动的自我选择,是“一个内心抗争的象征、一次暴裂而无望的示威”,就像特洛伊王后变成狂犬一样,把内心的创痛、扭曲和苦楚,用“变形”的富有感染力的方式展现给我们,即使自我毁灭,或把自我放入绝望的境地,或自我放逐到远离人类的世界,也在所不惜,在悲情中散发着一种英雄气概。父亲的变形,是舒尔茨对伟大悲剧英雄人物的另类塑造,包含着一种神圣感,代表着他跟庸常的日常生活的一场决斗,属于他个人的神话建构中的一块重要基石。
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最有影响的作品《铁皮鼓》也巧妙地运用了变形的手法,塑造了一个神奇的奥斯卡的形象。作为叙述者,奥斯卡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已经在观察外界世界,就早已听懂了父母之间的谈话,并决定自己将来一定不继承父亲所安排的店铺生意。他三岁生日那天,得到了一个铁皮鼓作为礼物,自己蓄意制造了一场事故,决定从此不再长大,永远不加入成人世界。虽然他口齿不清,但是他的智力是常人的三倍,还意外地获得了“唱碎玻璃”的本领。不同于卡夫卡的《变形记》,奥斯卡对自己身体的“变形”—永远不再长大,永远保持三岁孩童的样子—是对自我命运的一种非常积极和主动的选择。通过这种选择,他与成人世界拉开距离,有一种疏离感,像一个“局外人”,对荒诞而野蛮的成人世界有了一种冷观的视角,用超然、冷漠,甚至戏谑、嘲弄的口吻看待但泽—这个跟德国和波兰有着纠缠不清的历史关系的城市,以及当时趋向疯狂和残酷的现实历史和现实社会。以往“变形记”中的人物倘若身体变形,马上就沦为被“观看”的对象,失去原本的尊严,成为异类,可是奥斯卡变形后,反而获得了“观看”他人的主动权,获得了冷静审视周遭世界的独特的视角,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人性扭曲和丑恶的面目。奥斯卡敲打铁皮鼓发出的声音,以及他发出的尖利的叫声,是属于个体内心的声音,是一种不和谐的反叛的声音,是一种警笛,搅乱纳粹党徒对民众的煽动,惊醒盲从的人们,呼唤人们对充满暴行的历史和现实进行反思。奥斯卡如此形容自己的声音:“我能够用歌声震碎玻璃,用叫声打破花瓶;我的歌声可以使窗玻璃碎裂,让房间里灌满过堂风;我的声音好似一颗纯净的、因而又是无情的钻石,割破玻璃橱窗,进而割破橱窗里匀称的、高雅的、由人亲手斟上的、蒙上薄薄一层灰尘的玻璃酒杯,却又不丧失自身的清白。”奥斯卡的变形—定格在三岁的侏儒身体上,以“不正常”的身体来反讽表面“正常”、实质上已经完全畸形的成人世界,他击打的鼓声和发出的富有穿破力的声音,史无前例地赋予了人体“变形”巨大的魔幻般的力量,无情地撕裂满是“平庸之恶”的疯狂残暴的现代世界,为“变形记”增加了一个令人震撼的历史深度。另外,格拉斯富有创意的多层次的叙述方式,也把“变形记”成功地从现代主义阶段带入到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表现阶段,以不确定性的叙述形式作为间离手段,将叙述本身变成被观照的客体,让叙述有了反观、反省和质疑的姿态,大大地拓展了变形这一文学和美学体裁的叙述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