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文学变奏曲(2)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930更新时间:2024-06-04 11:38:56
因为奥维德的《变形记》几乎把古代世界的神话传说集中在了一起,所以主题特别多样和丰富,有“罪与罚”的主题,有生态学的主题,有歌颂爱情的主题,有变性人、双性人的主题,有反抗的主题,有关于流行疾病、死亡、谣言、大风暴、飞行等主题,涵盖面非常广。黑格尔所提到的“罪与罚”的主题,在这部叙事诗中,可以说是被多次重复的最重要的主题之一。首先,人因为冒犯了神,或者不相信神而受到惩罚,因而被变形。比如阿克泰翁因为无意之间看到裸体的狄安娜女神,被惩罚变成一只麋鹿,连他自己的猎犬和朋友们都不认识他,最后他被自己的猎犬活活咬死。又比如忒拜城的国王彭透斯由于不信酒神巴克科斯,而被酒神惩罚变成野猪,自己的母亲和姊妹完全不认识他,把他杀死并分尸。再比如弥倪阿斯的女儿们不愿意信酒神狂热的教礼,而被变成了蝙蝠。或如皮厄鲁斯的9个女儿与文艺女神赛歌,输了后,被变成9只喜鹊;女战神弥涅耳瓦跟织女阿拉克涅比赛纺织手艺,后来织女被变成了蜘蛛。再如尼俄柏因为自夸和骄傲,说她生了14个儿女,胜过阿波罗的母亲,于是她的14个子女被阿波罗和阿波罗的妹妹阿特米斯杀掉,她伤心欲绝,转化成一块哭泣的石头。其次,除了冒犯神而得到变形的惩罚,还有因为情欲和孽缘而变形。比如密耳拉对她父亲的爱是变态的爱,最后犯下乱伦的罪孽后,她被神变成了树。再比如比布利斯无可救药地爱上她的弟弟,因为得不到她弟弟的爱情而发疯,后来眼泪流干,变成一眼清泉。
然而,除了“罪与罚”的主题以外,还有各种各样丰富多彩的主题,比如人与生态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大主题。在《变形记》的结尾,奥维德提到毕达哥拉斯学说,反对肉食,主张素食,认为“我们的灵魂是不死的,灵魂一旦离开躯体,又有新的躯体接纳它,它又在新的躯体中继续存在”。他认为世界是变化的,一切形象都在变易中形成。“灵魂是流动的,时而到东,时而到西,它遇到躯体—不论是什么东西的躯体—只要它高兴,就进去寄居。它可以从牧畜的躯体,移到人的躯体里去,又从我们人的躯体移进牧畜的躯体,但是永不寂灭。灵魂就像在蜡上打印,第二次的形状和第一次的形状决不相同,而且它也决不长久保持同一形状,但是蜡本身还是那块蜡。”在他看来,灵魂是不变的,所以无论植物、动物或人都拥有灵魂,我们不要轻易杀生,不要“以血养血”。他的理论强调宇宙万物都有生命、有灵魂,所以我们对于各种生命都要给予尊重。在《变形记》中,甚至连物体也会变得有生命,比如当图尔努斯火烧埃涅阿斯的松木船队时,女神朱诺把特洛伊的船只变成人形:“船体忽然变软,木头变成了肉体,弯弯的船头变成了头,船桨变成了手指和能游水的腿,原来是船舷,现在成了人腰,船底中心的龙骨变成了脊椎,缆绳变成了柔软的头发,帆杆变成了臂膀,颜色还是从前的蓝灰色。”这些由伊达山采的松木做出的船只被女神变成了水上女仙,她们居然对特洛伊还有情感和记忆。再比如皮格玛利翁的故事,也是物体变成人的故事。因为厌恶周围的女性过着无耻的生活,皮格玛利翁运用绝技,把一块雪白的象牙,刻成了一位姿容绝世的女子,并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创造物,最后跟维纳斯祷告后,这位象牙姑娘获得了生命,成了他的妻子。又比如美丽的女性德律俄珀变成树的故事,这个故事同样告诉读者,连花草都有生命和灵魂。德律俄珀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她只是有一天在湖边摘了花,花里滴滴答答流出血来,花枝也在发抖,乡民们说原来这花枝是一位水仙变的。因为德律俄珀无意中掐了花,她的全身从脚到头逐渐变成了树,还剩下脸的时候,她让亲人们告诉她的儿子,长大以后千万要来树下问候,因为妈妈藏在树里,而且将来一定不要从树上掐花,因为结野果的灌木可都是女神的身体。她对亲人们说:“如果你们还爱我,你们要保护我的枝子,不要让快斧来砍伤,保护我的叶子,不要让羊吃掉。”等她停止说话后,她完全变成了树。这个故事写得非常动人,让读者强烈感受到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有一个灵魂、有一个主体住在里面,我们不能轻易去伤害。《变形记》中有许多人物变成动物、植物、江湖、石头、星星,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死去,他们只是用另一种生命方式让自己的灵魂延续下去,成了宇宙秩序中的另一种存在。奥维德的这些描述,跟我们当代的生态学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处。
由于《变形记》中充满了暴力的描写,不仅有残暴的杀戮,而且有许多男神对女性强暴等细节,到了我们当下女性主义崛起的后现代社会,《变形记》成了一个备受争议的问题。牛津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都发生过是否应该把《变形记》从文学课堂中取缔的争议。的确,如果从女性主义的眼光来看《变形记》,其中男神对女性强暴的细节,确实充满问题,女性似乎只能是被观看、被蹂躏、被玩弄的角色,比如朱庇特看上伊俄,强暴她后,又怕他的妻子朱诺知道,就把伊俄变成了一只白牛,伊俄从被强奸到被变形,都是一个无力反抗的受害者。然而,这些情节在古希腊神话故事中比比皆是,奥维德与同时代诗人弗吉尔不同的是,他对神的态度一直不恭敬,把神都降格到凡人的水平,揭露他们为所欲为、荒淫残忍的欲望,让读者对弱小的被欺压者产生同情。可以说,这些强暴女性的男神被他们的情欲所支配,显得很荒谬,奥维德并不赋予他们正面的英雄形象。奥维德写伊俄变成白牛后,他用许多笔墨去写她内心的强烈痛苦和挣扎,伊俄看到父亲时,说不出话,只能把名字写在地上,他父亲认出女儿后,拥抱着她痛苦地哭泣。
在《变形记》中,变形固然是因为某种罪而得到的一种惩罚形式,但也可以是一种“反抗”的方式。比如阿波罗爱上河神的女儿达佛涅时,不停地追逐她,美丽的达佛涅不愿就范,一边不停地飞跑,一边请求河神爸爸把她的美貌毁掉。“她的心愿还没说完,忽然她感觉两腿麻木而沉重,柔软的胸部箍上了一层薄薄的树皮。她的头发变成了树叶,两臂变成了枝干。她的脚不久以前还在飞跑,如今变成了不动弹的树根,牢牢钉在地里,她的头变成了茂密的树梢。剩下来的只有她的动人的风姿了。”达佛涅的变形,完全不同于“罪与罚”的主题,属于她自己主动做的一种选择,她不愿意屈服于阿波罗的追逐,主动变形,所以“变形”反而象征着她的“自由意志”,是女性的主体性和自由选择的表现。再比如特洛伊被希腊人攻陷后,特洛伊人受到侵略者的欺凌和蹂躏,“特洛亚灭亡了,普里阿摩斯也殉国了。普里阿摩斯的王后也丧失了一切,最后连她自己的形体也丧失了:她在赫勒斯滂托斯狭长的海峡上变成了一条狗,望着异乡的天空发出吓人的吠声”。特洛伊王后赫卡柏遭受许多苦难,不愿向命运屈服,愤而变成狗,“她这时发出低哑的吠声,并且去咬那些向她扔来的石头,她的嘴生来是为说话的,现在她一想说话却只会叫”。她悲惨的叫声,不仅感动了特洛伊人,也感动了她的敌人和天神。于是,变成狂犬成了她自己选择的最后反抗命运的方式,并不是任何神强迫她变形的。她在变形中掌握着主动性,连天上的神都为她不公平的命运而唏嘘感叹。类似这样的故事很多,虽然女性相对男性而言,地位比较低,力量也比较弱小,但她们同样也有自己的意志,通过“变形”来反抗,来主动地选择和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喜欢读奥维德的《变形记》,主要还是由于我喜欢他讲故事的方式,他的许多描写都带有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比如,当奥维德写到“谣言女神”时,整段文字描写不仅充满想象力,而且充满寓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