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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缤纷的舒尔茨(4)

色彩缤纷的舒尔茨(4)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961更新时间:2024-06-04 11:38:55

变形的时间

舒尔茨的时间观非常独特,充满了创意,他通过时间来探寻人的生命以及人的生存方式这些带有哲学维度的问题。在《盛季之夜》,舒尔茨写道:“众所周知,在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岁月轨道里,稀奇古怪的时间偶尔也孕育出另类的年份,这些不正常的变质的年份,会从什么地方生成虚假的第十三个月,好比一只手长出第六根指头。”这个“白给的、老菜梗似的日子”,这个“弯腰驼背的月份”,这个“编外的、多多少少有点儿虚假的月份”,同时又被作者称为“伟大的季节”“不同的时代”“全新的神圣之年”,让作者得以跨越日常生活的确定的时间来改编关于父亲的逸闻和故事。这个多出来的虚假的第十三个月份,是否会让人们从禁锢他们的时时刻刻暂时解脱出来?还是让人觉得空洞、苍白和多余?是否能给父亲的存在本身带来巨大的改变呢?它是真实的,还是作者主观的感受?在故事里,父亲在自己经营的布店,恢复了正常,他善于经商,非常敏锐,被“我”再次神化—在商场上“如同一位战场上的先知”,游荡在《圣经》中上帝赐予亚伯拉罕的迦南,“双手如先知般探入云端”,甚至那些曾经被阿德拉驱逐的鸟的后裔,又突然出现在天空中,令父亲动容,他不由得伸出双手,用古奥的咒语召唤它们。然而,很快这个激动人心的瞬间马上就变成了一场闹剧,鸟被人打落后,父亲才发现这些鸟或是纸做的,或是伪造的,外表虽然华美,内里空虚,并没有灵魂。于是父亲悲伤不已地走回来,一切又回归以往的日常生活,回归乏味和单调的日子。这个多出来的第十三个月份似乎是虚假的,但是父亲的悲伤却又那么真实。

《天才时代》也描述了一种特殊的时间,不同于凡俗的时间观,不依循着前因后果,不按照直线性连贯和环环相扣的方向前进。舒尔茨在小说里问道:“你是否听说过,在双轨的时间之下有一种平行的时间流?这样的时间支线确实存在,尽管非法而又可疑,但是,像我们一样,当某人受到那堆走私货物般无法注册的意外事件的拖累,他就不会挑三拣四了。让我们试着在某个历史的节点上寻找此类支线—它是一条失明的轨道,能够使这些非法的事件扭转方向。”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平行的时间流,舒尔茨才能回到个人的回忆空间,在主观时间里,收集起他生命旅程中某个阶段被遗忘的碎片和幻象,重新创造出激动人心的天才时代,创造出那个象征着早已被直线性的前进的时间流抛弃的属于个人的宏伟辉煌的瞬间。

在小说《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里,舒尔茨展现了一个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时间观。整篇小说都是以灰色或黑色为基调,我们仿佛在看一部黑白影片,来到了一个被人抛弃的充满终极空虚感的超现实的世界。主人公“我”坐上列车来到疗养院,在这里见到了死去多次又复活的父亲。根据疗养院戈塔尔医生的说法,“我们都知道,按照你家乡的看法,令尊已经谢世。这无可避免。在此地,他还活着,但死亡毕竟投下了阴影嘛”。原来,疗养院的医生把时钟倒拨,用简单的相对论的道理,父亲在家乡已经死亡了,可是在疗养院,死亡还未到来。然而,“我”很快就厌倦了这个“经过反刍的时间”或是“二手的时间”,因为在这样的时空中,父亲虽然在一个跟家乡很相似的小镇租店做生意,可是只能算是个被囚禁在疗养院的半个真人,大多数的时间,父亲和“我”都处于随时随地就会昏睡过去的状态,天天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如同行尸走肉。这趟旅程其实是作者的一个梦境,是他往内心转的一段旅程,一段潜意识的找寻父亲和告别父亲的旅程。然而,这趟超现实的旅程,其实也是一次哲学之旅,可以解读为舒尔茨对死亡的思考。他在小说中似乎认同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的哲学,主张要逃离“沉沦的时间”,也就是逃离那些充满欲求、异化和囚禁自我的时间,而追求真实的活在此在的生存方式。即使他很爱父亲,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逃离了疗养院。因为他爱的那个父亲,原本是他自我神话构建中的英雄和家族的祖先,即使一次次在现实中被挫败,仍旧可以一次次以各种变形的方式复活,而疗养院中的父亲则生活在人们磨损的二手时间里,已经完全失去了天才时代的英雄气概,那样半死不活的生命并没有多少意义。在小说的结尾,“我”在逃离疗养院之前,鼓起勇气,敢于面对那条凶狠狰狞的狗,并把它从束缚中解救出来,狗于是马上“人化”,变成了一位图书装订员,最后被“我”留在了父亲的房间里。这条凶狠的狗象征着人们对死亡的恐惧,然而当“我”鼓起勇气,战胜对死亡的恐惧,最后就可以活出自己的人生意义,哪怕在小说结尾“我”选择的是漂泊无依的永不停止的流浪汉的生涯,也比活在昏昏沉沉的疗养院有意义多了。

舒尔茨的小说时间观非常精彩,他的小说不仅有四季循环往复的日常俗世的时间观,还有个体主观的潜意识流动的时间观,二者有时似乎是平行的,有时主观的时间会超越客观的时间。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如果‘主体’在存在论上被理解为生存着的此在而其存在奠定在时间性中,那么必须说:世界是‘主观的’。但这个‘主观的’世界作为时间性的超越的世界就比一切可能的‘客体’更‘客观’”。在舒尔茨的主观的时间里,每一个个体的存在变得更加真实,而主观的世界也以真实和丰富的方式向我们展开和绽放,照亮存在的意义。

迷人的自然精神

舒尔茨的《春天》这篇小说,充满了象征的寓意,不仅隐喻着青春少年的性欲萌动,而且指涉著作者创作的过程,或者用残雪的话来说,“揭示了创作机制”。再者,它还象征着故事的复活—“一夜之间,古老的故事上已长满了新绿”,这恰恰揭示了文学创造的秘密就是在古老的众多的故事上生长。当春天到来时,那些史诗、古老歌谣、传奇之书、永恒之书、遗失之书,甚至还不曾写出来的书,那些深植远古历史之中的老枝,会恢复自己的绿色,“好像是史上第一次,那道绿色将重新供世人阅读,从一开始就被分成各个音节,而故事将借此获得新生,再度启动,如同从未被讲述过一样”。而催发这些故事复活的最原始的力量,就是舒尔茨小说中所包含的自然精神。库切认为舒尔茨在《春天》里讲述的是探险故事,“但是在半途中,当舒尔茨开始对他正在编造的故事失去兴趣时,他把眼光转向内心,进入一次四页篇幅的密集沉思,沉思自己的写作过程,我们只能想象它是在恍惚状态下写的,一种狂想诗文式的哲学思考,最后一次发展了地下土床的意象—神话也正是从中吸取其神圣力量”。的确,在舒尔茨的小说中,地下土床或自然精神都是他所缔造的个体神话的重要来源,是赋予他神奇书写的魔法秘诀。

舒尔茨的“幻想实验室”,让整个自然都围绕着它旋转,让天上和地上的精灵都围绕着它旋转。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位作家像他那样懂得把自然精神融入他的书写中,让他的神话像生命力强大的绿色植物,繁殖力强盛,在读者面前形象而生动地蔓延成一片繁茂的有神性和有灵性的机体。他自己也强调过这种自然精神:“如同莎士比亚的杰作,我们的戏剧将渗入自然并与之紧密相连。它植根于现实,从一切元素中汲取冲动和灵感,跟随大自然循环往复的恢宏潮汐而起起落落。我们会找到伟大的自然机体全部活动的枢纽,所有故事和寓言在此流进流出,仿佛是她非凡而朦胧的灵魂所生成的幻觉。”自然精神是舒尔茨对抗工业文明的一种方式,是他建造私人现代神话的重要基石,是他运用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形式的一个载体,是他不同于其他现代作家的特征之一,是他永不枯竭的创意的源泉,也是他返回内心的一条秘密的途径。自然赋予他伟大的宇宙维度和神话维度,为他的梦想带来实实在在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