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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缤纷的舒尔茨(3)

色彩缤纷的舒尔茨(3)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517更新时间:2024-06-04 11:38:55

孤独而神奇的父亲

舒尔茨为世界文学贡献了一个非常独特的父亲形象,这个父亲无论是以人的形象出现,还是以变形后的动物形象—蟑螂、螃蟹、蝎子、苍蝇出现,都显得非常孤独、郁郁寡欢,与正常的世俗世界格格不入,但是在“我”的心目中,爸爸绝对是他神话故事中的英雄。父亲是舒尔茨神话中重要的一部分,因为他要把父亲塑造成家族里神圣的祖先,所以他尽力将父亲神化。《死季》里,父亲是“其血脉的最后一人,是肩负宏富遗产之重担的天神阿特拉斯”,他像一位先知,“将对四处游荡、无家可归的以色列人负起责任,率领他们走进狂风大作的夜晚”。《圣经》中的先知摩西受上帝之命,率领被奴役的希伯来人走出埃及,到达流着奶水和蜜的迦南,在此,父亲被舒尔茨形容得跟摩西一样。《父亲参加了消防队》里,父亲跟家里的女人们—母亲和阿德拉争吵过后,突然以一个高大光辉的形象又重新出现在家里,穿着金辉闪闪的盔甲,带着沉甸甸的罗马执政官的头盔,像一个真正的骑士,“一个如假包换的圣乔治”:“身穿盔甲的父亲看上去更加魁梧,他笼罩在一片炫目的金光之中,堪比一位统率天使兵团的大将军。”舒尔茨用骑士的盔甲和罗马执政官的头盔来神化父亲,把父亲的形象变得异常高大、充满男性化的光辉和力量,大胆地去挑战他以往非常害怕的女仆阿德拉。显然,女仆阿德拉是庸常世界的代表,而父亲则象征着舒尔茨神话世界中敢于挑战大风车的堂吉诃德,包含着“崇高”的哲学意蕴。父亲指责阿德拉“不理解更高层次的事物”,“无缘体会想象力的高贵飞翔”,“对超越庸常的一切满含无意识的怨恨”。最后他还以一个漂亮的“英雄”姿态,攀上窗沿,“轻舒猿臂,如耀眼的陨星划过天际,纵身跳入万千灯盏交相辉映的夜晚”,引得众人兴奋欢呼,连一贯看不起父亲的阿德拉都不由得鼓掌和欢叫。

然而,在舒尔茨大多数的小说篇章中,比如《显圣》《鸟》《蟑螂》《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跑》,我们很少见到当消防队长的父亲高大光辉的英雄形象,更多的是他面对庸常世界的内心挣扎,以及挣扎过后以“变形”的方式跟这个世界告别,或者跟周围的人划清界限,隐身进入自己孤独的内心世界。《显圣》这篇小说中,父亲的健康状况逐渐恶化,在家里又沉迷于账本中,似乎在经营上出现了危机。这些现实生活中的压力,使他逐渐走上了后来“变形”的道路。然而,即使在父亲内心充满挣扎和痛苦之时,他在儿子的眼里,仍被形容成“圣人”,如同《旧约》中的先知一样,同上帝大声地争论与声辩。后来这个“圣人”缓缓衰弱下去,逐渐枯萎,只关注自己复杂的内心事物,“父亲的人格似乎已分裂成许多彼此抵触、互相为敌的自我”,慢慢地,他“似乎摆脱了肉体需求,可以几个星期不吃东西,天天沉湎于大伙根本闹不明白的繁复离奇之事”,最后他越缩越小,“已远离人类世界,远离真实世界。他解开了一个又一个与我们相连的结纽,斩断了一个又一个与人类社会衔接的联系。他所留下的,仅仅是一副躯壳和一堆荒唐无稽的怪癖,它们迟早也会消失,如同堆积在墙角的灰渣,每天悄无声息地等待阿德拉倒进垃圾箱里”。

父亲的内心远离庸常的世俗社会之后,他试图塑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艺术世界。《鸟》是父亲建构自己理想王国的一次试验,虽然最后他以失败告终,但他曾经拥有过绚烂精彩的美妙瞬间,充分施展了一次他作为艺术家的才能,而他与一只秃鹫的内在联系,也令人震撼,因为这只秃鹫被舒尔茨形容成“一个骨瘦如柴的苦修者”,“一名举手投足十分冷峻庄重的喇嘛僧”,“保持古埃及诸神的永恒姿势”,“好像是我父亲的一位兄长”。《人体模型》中,作为儿子的“我”终于明白父亲的独特之处:“直到今天,我才终于理解父亲孤独的英雄主义,他单枪匹马发动战争,企图打败使这座城镇窒息的、无边无际而又根深蒂固的空虚乏味。他孤立无援,得不到我们认可,这个乖僻的男人捍卫了已经失落的诗意理想。”父亲捍卫这个失落的崇高和诗意理想的最基本方式,其实就是创造。他有一套关于创造的理论:“我们的愿望仅仅是,在自己较低的层次上成为创造者,我们渴望为自己创造,我们渴望创造的喜悦,一言以蔽之,我们渴望造物之能。”对于父亲来说,养鸟是一种艺术创造,在小说《彗星》里他还进行科学试验,这些创造的时刻都属于父亲多姿多彩的辉煌的天才时代。然而,父亲创造出来的理想王国总是那么短暂,不堪一击,女仆阿德拉轻而易举就可以将其摧毁,而母亲也从来没有爱过父亲。于是,父亲便成了一个传奇的悲情英雄,他变成蟑螂,变成螃蟹,甚至短暂地变成过苍蝇,虽然心中充满了创痛和苦楚,可是“父亲绝不妥协的英雄气概令人钦敬,他孤注一掷地把自己抛向绝望的死胡同,而它看上去没什么回头路可走”。

父亲是一个孤独的英雄,也是一个充满浪漫精神的冒险家,他的冒险在世人眼里是荒诞不经的,但其实他的所有冒险都已经进入到内心世界。舒尔茨之所以把父亲变形成各种动物,就是要彰显父亲这种独一无二的内心浪漫的冒险精神,揭示父亲所象征的“崇高”内涵和诗意理想,以及他不屑于与庸常世界和解的姿态。用“我”在《死季》中的语言来描述,父亲的变形“更近乎一个内心抗争的象征、一次暴烈而无望的示威,尽管如此,真实并非绝不存在”。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人的异化和变形充满着无奈,是荒诞的外在世界对人的异化和压迫,把人逼迫到孤独无依和无助的境地和状态,无处逃遁;而在舒尔茨的变形记中,人的变形是父亲自己主动的选择,是传奇,是神话,是一种积极抗争的方式。父亲一次次地变形,甚至死去还能复活—这便是舒尔茨独特的神话和传奇,也是他重塑的对立于平庸时代的关于“崇高”的美学。正如他在《传奇的诞生》的一篇随笔中所写的:“传奇是崇高可以被人理解的必要保证。它是人类精神对伟大的回应。”所以,舒尔茨把父亲变形,是为了通过“传奇”来让世人明白父亲所维护的“崇高”精神,这份“崇高”,一方面打破日常的思维方式,蔑视世俗的诱惑,另一方面要求个体有英雄式的牺牲精神,而父亲便是这二者的结合。不过,父亲代表的“崇高”在世俗生活面前总是轻而易举地被瓦解,从此我们也可以看到舒尔茨对神话的自我解构和反讽是同时进行的。舒尔茨的变形记,甚至有后现代反讽的含义:一方面塑造着父亲崇高的英雄形象,一方面又通过父亲夸张和戏剧化的变形来嘲讽和解构这个英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