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缤纷的舒尔茨(2)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396更新时间:2024-06-04 11:38:55
天才时代的典籍
对于舒尔茨来说,他所塑造的神话来源于他在少年时代喜欢看的书、广告、有插画的奇奇怪怪的江湖传闻记载、集邮册等。在《书》的这篇小说里,他一开篇就写道:“我简单明了地称其为书,不加任何修饰或限定语。”这本“书”,在叙述者“我”的童年时代,给他带来的是不可思议的新鲜而充满魅力的感觉,也是他跟父亲单独相处的幸福时光的见证。他用非常浪漫的语言来描述这本“书”:“正如书页被风扫过,将颜色和形状吹散;一道战栗穿过文本,从字里行间解放了大群的燕子和云雀。它升上半空,一页一页散落,浸满色彩,温柔地弥漫在晨景之中。有时候,那本书躺着一动不动,风绕着它静静吹拂,像打开一朵巨大的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全都昏暗无明,柔若丝绒,如梦似幻,徐徐呈现一枚蓝色瞳孔,好像一颗五彩缤纷的孔雀心,或一个喧闹的蜂鸟巢。”这段极其感性的描述,为这本神秘的书注入了神话一般的色彩,让它发散着神光与神韵。
后来由于妈妈的介入,他一度遗忘那本书,等他充满悔恨地想重新找寻这本书的时候,作为读者的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原来这本令他魂不守舍和狂热无比的书,并不是那本家喻户晓的伟大的《圣经》,而是一本满是插图的充斥着各种奇奇怪怪、杂七杂八的江湖传闻的书。这本书对于家里的女仆阿德拉来说,几乎是一本不值一提的破书,是垃圾,她每天从这本书上撕下几张纸,用来包肉。可是对于“我”而言,这本书就是他自己的《圣经》,是一部在他“记忆深处持续燃烧、火焰熊熊”的“原刻真本”,是一部“沙沙作响的宏大法典”,因为这本书满足了一个男孩对大千世界的好奇心。它包容万象,有黑头发的辛布里流浪汉,有重新长出长发的朝圣者安娜和她狂热的信徒,有善于驯服男人的马格达太太,有会变戏法的黑魔术大师,有关于不同品种的鸟类的图片及其介绍,有脚踏风琴、齐特琴、竖琴、手摇风琴的绘画,有鼓吹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等等。这些记载着无足轻重的充满日常琐碎事务和传闻的书,被舒尔茨上升为一本天才时代的神圣的典籍。或者说,舒尔茨试图从残损和破碎的日常生活中,从每个卑微和细小的世俗碎片里,找寻神的启示,找寻神圣的痕迹,就像他说的:“如果追本溯源,某个事物可能很渺小、很微不足道,然而,若拉近到眼前,其内核也许会展露一派无限、璀璨的景观,因为一种更高等的存在秩序,总是试图通过它呈现自己,并把它映照得无比绚烂。”在舒尔茨的小说里,微不足道的流浪汉可以被他命名为潘,潘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牧神,象征着创造力、音乐、诗歌与性爱,也标志着恐慌和噩梦;而他童年时的一只小狗玩伴则被他命名为尼姆罗德,尼姆罗德是《圣经》中诺亚的曾孙,一位英勇的猎手。
在他的小说《春天》里,有神迹的书转化成了一本集邮册。就像卡尔维诺用塔罗牌作为叙述的媒介来写《命运交叉的城堡》一样,舒尔茨找到了集邮册作为叙述的创新形式,用游览集邮册的办法,来引领我们进入少年叙述者“我”所讲述的那个热情洋溢的红色的春天。原本平静、空洞、平淡的生活,因为一本鲁道夫的集邮册,一下子变得辉煌炫目和丰富无比,有如“天启显现,突然将世界如火如荼的美妙图景打开”。舒尔茨写道:
这本册子里满是令人惊奇的概念、公式、开给文明的药方,还有轻巧便携的护身符,它们能将气候和省份的本质保存于世人的大拇指与食指之间。它们是帝王、共和国、群岛以及大陆的银行汇票。难道皇帝们、篡位者们、征服者们和独裁者们还能够占有比这更多的东西?我突然领略到那种君临大地的甜美,那种唯有统治权才可以满足的强烈欲求。如今,我渴望陪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去征服全世界。而以毫厘计量的地方并不比世界要小。
就像那本神奇的“书”一样,这本集邮册又一次为叙述者“我”展开了存在的无限可能性,让他可以跨越所有的法度和规则,把自己完全解放出来,让想象力满世界自由地飞翔,去寻找浪漫与幻想。这本集邮册,是“我”创作想象的源泉,也是“我”可以直接接触到上帝的神性—创造性的捷径,是艺术创造接近神性的象征。它也让写作者明白,他可以在自己的文学精神领地里拥有比历来的君主更加宽广无垠的土地与天空,拥有更多的自由和创造的力量。叙述者“我”一下子就变成了新福音的信徒,而新福音就是这本集邮册,它跟那本作者童年时爱读的“书”一样,都被舒尔茨变成了他的私人神话的典籍,变成了他自己的《圣经》。“我”体内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在那个美丽的春天,在自然精神和集邮册的诱发下,一下子爆发出来,开启了似幻似真的艺术探险的旅程。于是,“我”在小镇甜食店偷偷观察并暗恋的一位美少女比安卡成了故事里的女主角,成了建立奥匈帝国的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私生女。为了营救公主比安卡,“我”可以召集世界上的精英们和伟人们,尽管这些伟人是蜡像做的,而这些蜡像来自当地的一场魔幻剧,充满了梦幻和反讽的色彩。小说结尾的那段对话,是关于政治与文学的对话,官员问主人公“我”有没有梦见《圣经》里描写的约瑟夫,并且警告他这个梦已经被高层注意到了,“我”回答说:“我无法为自己的梦负责。”少年的文学之梦不受任何专制的政府所管制,在文学想象的领域里独裁者或伟人们有如蜡像一样被作家随心所欲地摆布—这样的文学创作迥异于任何正史、宗教典籍或官方版本的故事,而更像一个春天的童话。
库切认为舒尔茨的故事来源于他对童年和自己创造活动进行回忆的内心生活。显然,《书》《天才时代》《春天》不仅属于舒尔茨对自己创造活动的内心探索,也构成了他的神话的基本构架之一。这些少年记忆中绚烂辉煌的“书”,不属于集体和大众,只属于舒尔茨个人,是他的护身符,是他在世俗生活中收集起来的充满青春色彩的神话。它们是那样地鲜活和纯真,自由地穿梭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像春天的生命一样不受约束地旺盛生长。跟我们以往读过的神话典籍不同,这些书中的神话和寓言生机勃勃,轻而易举就瓦解了虚伪的教条,不受任何权威的控制。在这些现代的神话典籍中,舒尔茨自己就是造物主和所有灵光的收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