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缤纷的舒尔茨(1)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656更新时间:2024-06-04 11:38:54
1892年布鲁诺·舒尔茨出生于波兰的一个小镇德罗霍贝奇,他的父母是犹太商人。父亲去世后,他为了谋生,在当地的一所学校担任美术教师。他后来出版了《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和《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引起了波兰知识界的注意,波兰文学院授予他“金桂冠”的称号。1939年,他生活的德罗霍贝奇被并入苏联,1941年遭到德国人入侵,犹太人开始被大批地杀害或驱逐。舒尔茨曾经一度幸运地得到一位自称喜欢文学艺术的德国盖世太保官员的庇护,但是后来他被另外一位盖世太保在街上挑出来枪毙。这样一位天才的画家和作家,由于时代的悲剧,只为世人留下一些画作—蚀刻画和素描画,还有薄薄的两本小说集,据说他还有一部长篇小说《弥赛亚》,可是因为灾难的战争岁月而永远地消失了。然而,即使只有《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和《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这两本小说集,也足够让舒尔茨在世界文学史上留下不朽的名声。
南非作家库切曾经这样评论舒尔茨的小说:“有丰富的幻想,充满对活生生的世界的理解的喜悦,风格优雅,机智诙谐,并得到一种神秘但前后一致的唯心主义美学的加固。两本书都是独特而骇人的产品,似乎都是毫无来处。”余华应该是第一位写文章盛赞舒尔茨的中国当代作家:“即便有卡夫卡的存在,布鲁诺·舒尔茨仍然写下了本世纪最有魅力的作品之一。”美国学者拉塞尔·布朗曾经比较过舒尔茨和世界文学的关系。他认为像卡夫卡一样,舒尔茨也写变形,但是他的“变形记”中所包含的游戏和创造的味道比较浓厚,没有背负卡夫卡的沉重的负疚感;像普鲁斯特一样,舒尔茨的小说也有明显的自传的元素,他总是沉浸在对童年的回忆和怀旧之中,同样异常敏感,同样赋予房间、家具、窗户等周遭环境拟人化的描写,同样是意象和语言的创意大师,不过他比较执着于自己生活的波兰小镇,没有写到小镇外面的世界;像托马斯·曼一样,舒尔茨也喜欢在写作中表达极其强烈的神话意识,不过托马斯·曼的神话来自他的博学,来源于《圣经》故事和一些古典材料,而舒尔茨的神话则是从少年的角度即兴编织出来的,是天真的、自发的和原创的。
私人的神话
在《天才时代》,布鲁诺·舒尔茨描写他童年的“天才的时代”,写他如何轻而易举地进入神话的王国:“我全身充满灵感地站在那里,张开双臂,伸长手指愤怒地叫他们看。我像路标一样伸直身子,在狂喜中颤抖不已。我的手引导着我—那陌生又苍白的手拉着我向前,像蜡一样僵硬,简直像是人们去教堂还愿的手,或是天使举起来宣誓的手。”当绘画的灵感喷涌地来到他的身上,他仿佛生活在梦中,被闪电击中,紧张而仓促地画着,眼里充满着斑斓流动的色彩,把神的启示疯狂而快速地涂抹下来。天才的时代是童年的时代,少年的时代,青春的时代,也是充满创作灵感的时代,因为他还未被混杂的世俗生活所污染,因为他还处于完全本真本然的原创状态,所以即使舒尔茨已经成长为成年人,他也要一次次地返回到这个天才时代,用童年或少年的眼光去观察世界,构筑属于他自己的现代神话。可以说,“天才时代”是他创作的灵感源泉—这就是他在小说作品中一直坚持以少年的视角来讲故事的原因。
舒尔茨是一位把自己的视觉感受带入写作中的作家,无论他是写自然,还是写小镇风情、人物或动物,都有一种只有画家才拥有的对颜色的敏感,他的语言就像小说中“父亲”的布店里绚烂多彩的布料的颜色一样,流淌不已,到处蔓延,绵延不绝,也像那些让“父亲”痴心热爱的大批怪异的鸟类,它们多彩的羽毛把天空一下子就变成一幅有韵味的会微微颤动的壁画,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渴望加入这些鸟群辉煌的飞行队列。由于舒尔茨一直以敏感的少年的眼光来看世界,看父亲,以及看他自己的心灵世界,他所筑造的现代神话,是少年的天才时代的神话,而这些神话都是为了从琐碎和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召唤回一种久违了的崇高感和神奇感。在他的小说《梦想共和国》里,他通过一种乌托邦式的想象,揭示了他写作的目的—那就是要建立一个充满神话语言和自然精神的青春共和国:
这里的生活将高举诗歌和冒险的大旗,将满含无穷无尽的领悟和惊奇。我们要做的事情,不外乎拆除墨守成规的壁垒,去掉陈规陋习施加在人类公共事务之上的桎梏,而我们自身的生活将回归本质,迎来不可预知的洪水、浪漫传奇的大潮。我们要以神话寓言的激流、历史事件的狂澜环绕生活,任凭自己在它汹涌的波浪间浮沉,完全顺从其摆布。归根到底,自然精神是一位伟大的讲故事者。寓言、神话、传奇和史诗源源不绝,以不可阻挡之势从它的核心涌出,广漠的大气里充斥着童话传说。你只需在这遍布幽灵的天穹下边放一只捕猎夹子,在风中插一根木桩,当故事碎片在它顶端颤动时,便会钻入圈套。
舒尔茨心目中的“梦想共和国”其实是诗歌的独立之邦,是写作者可以抛开日常凡俗的事务而找到艺术理想的地方,是写作者随时能够听到内心的召唤的有灵性的土地,是写作者可以在宇宙天地之间自由地翱翔的梦幻般的所在。在这个植根于现实的堡垒里,舒尔茨紧紧抓住了“自然精神”,并以它为切入点,让所有少年和青春浪漫的想象和灵感,随着大自然的脉搏和气息而起起伏伏,而同呼吸共哭泣,让他所筑造的神话和寓言充满创意的变形和奇妙的感觉,超逾各种古老成规的疆界,开辟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幻想试验室”。在一篇题为《现实的神话建构》的随笔短文中,他告诉我们,“我们最精准的概念和定义不过是古代神话和史诗的遥远旁枝。我们所有的思想,无不源自神话,源于经过变形、拆分、重塑的神话”,“任何一首诗均是一次书写神话的行动,致力于创造有关这个世界的神话。将世界建构为神话的过程仍未终结”。可以说,他的写作其实是让原始神话重生,通过重现书写属于他自己的神话,他不仅为简单平静的生活增添光彩和意义,还致力于寻找世界的终极意义。舒尔茨在一封写给维特凯维奇的信中,曾经提到他自己跟托马斯·曼的区别:“在托马斯·曼的圣经历史中讲述的都是流传至今的巴比伦和埃及神话。我只是想在我个人最小的范围内找到自己个人的发展历史和自己家族神话的起源。就像古希腊人一样确定自己的祖先是和神话有关联的,就是人与神的结合。我也一样,试图给自己找到一个神圣的祖先,创立一个家庭,找到自己真正的祖先。”于是,在这两本非常散文化的小说集里,我们可以看到舒尔茨的几种塑造神话的方式:少年的书和集邮册、父亲孤独的英雄形象、迷宫般的时间、色彩斑斓的自然精神。通过这些方式,舒尔茨在日常生活中重新发现了属于他自己的私人的神话、史诗、寓言,当然这些神话是以一个生活在“天才时代”的少年的名义凭空创造的,几乎无典可循,充满了文学的原创力,而那源源不绝的原创力就是他最吸引我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