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梦(5)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191更新时间:2024-06-04 11:38:54
虽然博尔赫斯看到作家有虚构时间、虚构永恒、超越瞬间的能力,他也探讨了关于有限的人生更加珍贵,还是永恒的人生更加令人羡慕的问题。在他的小说《永生》里,那个“永生者之城”充满了神秘性,其实那位跨越了几个世纪的穴居人就是荷马,而叙述者“我”似乎在某一段时间也曾是荷马。作为读者,我们在几个世纪的梦幻般的传奇旅行中跟随着博尔赫斯一起思考着永生的问题。博尔赫斯认为永生者普遍受到因果报应的世界观的影响,所以他们失去了怜悯之心,他们对别人的命运漠不关心,对自己的命运也漠不关心。相对而言,有限的时间赋予人们“死亡”,“死亡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懂得珍惜转瞬即逝的生命。有限与无限似乎是一个悖论,人们因为有限的人生而向往永生,而永生的人却变成了“穴居人”,生老病死和进步的时间观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博尔赫斯揭示,真正能够“永生”的唯有文字,荷马就象征着所有载入文学史里的作家,也象征着永生的文学—文字和词语,它们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
在博尔赫斯的小说《蓝虎》里,那个讲授东方逻辑学的教师似乎真的去了恒河三角洲的热带丛林,又似乎只是做了一场梦,在一个被当地人视为圣地的山上带回了会自己衍生的蓝虎圆石。这个神秘的蓝虎圆石就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第三空间”的隐喻。它存在于高地上的隙缝之中,在《圣经》中它们象征着上帝的非理性,当地人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它的衍生与消失或者回归,完全没有任何秩序和规律可循。“这究竟是什么奇妙的空间,居然能吸收圆石,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又一颗一颗地归还,遵循的是一些不可思议的规律或者说是惨无人道的决定?”这个不遵循人类熟悉的时间和空间规范的蓝虎圆石,是博尔赫斯构筑的独特的文学想象空间,它充满了偶然性,完全脱离了历史现实中唯物主义的决定论或因果论,极其富有创意。他所描写的那本无限的“沙之书”,或是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的“通天塔图书馆”,或是可以一览宇宙和世界的“阿莱夫”,都属于这个独特的“第三空间”—它是无限的,周而复始的,让拥有这个空间的人有时甚至感到恐惧与害怕。这个神秘的空间属于文学的世界,并叩问着个体在这个世界中的存在意义。也就是说,当一个渺小的个体面对浩瀚无边的宇宙时,他存在的本质是什么?
博尔赫斯在一篇谈到但丁的《神曲》的散文《第四歌里高贵的城堡》中,提到地狱中的一个高贵的城堡。他说但丁的《神曲》只是他的一个梦,而但丁本人只是梦的主体而已。“他告诉我们说,他在漆黑一片的丛林里不知所措,那里的梦何等深沉。”但丁在地狱里见到了四位既无悲哀又无欢乐表情的高大的鬼魂,那是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和卢卡努斯,这些赫赫有名的幽灵以“同行之礼”与但丁相见,并带他和维吉尔去那永恒的高贵的城堡。这些人在基督教问世前就已死去,似乎被上帝打入另册。但丁把他们安置在这个城堡中,虽然看起来在地狱,可是其实是处于天堂和地狱之间的一个“第三地带”。博尔赫斯写道:“但丁不能置教义于不顾而拯救他的英雄们,便在想象中把他们安置在阴曹地府,远在天堂上帝的视野和支配之外,对他们神秘的命运深表同情。”在《神曲》中描写的地狱里不允许诗人写作,于是这些鬼魂只好靠探讨文学来打发永恒的时光。在我看来,博尔赫斯在其作品中所营造的第三空间,似乎就像这座高贵的城堡—既不属于天堂,也不属于地狱,现实世界的道德伦理规范根本无法描述这个空间,但它却是诗人与作家进行秘密的心灵创作的乐园。
博尔赫斯把文学创作等同于梦的虚构,梦即是他的美学。在创作中,他穿过“地狱的裂缝”去审视每一个灵魂,包括自己灵魂的黑暗面。他一方面感到艺术创作时的大快乐,就像《神的文字》中那位被关在地牢里的巫师,通过梦而有了顿悟后,感受到了一种如痴如醉的与神和宇宙结合的大快乐。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常常提到梦醒后的恐惧感,当然这种恐惧来源于现实世界给他的压抑感,以及他面对虚无的无力感。无论梦带给他快乐还是恐惧,都是他面对自我和世界的最真实的感知,都包含着形而上的思索,但不同于哲学的理性思辨,他的目的是恢复文学对人的内在本性的认识。
曹雪芹的《红楼梦》的梦跟博尔赫斯的梦一样,也表现了人生即梦的主题,但是他所描写的“警幻仙境”和贾府的现实世界毕竟还是“彼岸”和“此岸”的关系,二者似乎并不存在于同一个空间,而博尔赫斯的梦则都在“此岸”,存在于同一个空间,他笔下的人物可以自由而随意地穿梭于存在与虚构之间,把现实世界变得无穷大。梦,特别适合概括博尔赫斯小说的特性。第一,因为梦是多变的,随意的,捉摸不定的,无法预测的,与现实形成同构的关系,加上博尔赫斯对自己的小说有高度的自反性,有清醒的元小说的自觉,他所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世界是繁复的多层次的,时空被扩充到无限大,让人有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之感;第二,当梦的主体在现实和多变的梦境中游移,现实世界变得不再那么确定,而是充满了荒诞感和神秘感,梦的主体被一种淡淡的感伤和恐惧所笼罩,对人的本质以及人与宇宙的关系不由得产生深刻的叩问;第三,梦对于博尔赫斯,不仅仅是一个名词,而是功能性的,是一种传输、转换,乃至于创造与再创造的机能。他梦幻空间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块石头都拥有永恒性和超越性,都与世界和宇宙连成一体,就像《永生》里的荷马一样,也像历史长河里留下的文字和词语。也就是说,博尔赫斯的梦都变成了世界文学的精品而获得了永恒,进入他心目中的天堂—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