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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的梦(4)

博尔赫斯的梦(4)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434更新时间:2024-06-04 11:38:54

我是我自己看不见的躯体和面庞。

我是残阳将尽,那个听天由命的人,用与众稍有不同的方式

摆弄卡斯蒂利亚语的词句,

叙说寓言故事,

穷尽所谓的文学

……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回声,

希望无牵无挂地死去。

我也许是梦中的你。

我就是我。正如莎士比亚所说。

博尔赫斯之所以千变万化,是因为他对自我的认知常常通过梦来实现,而文学本身就是无数的梦—过去的梦,现在的梦,将来的梦,梦中之梦,“梦的深处仍是梦”,即使完全失明也不影响他继续做梦,而梦中看到的一切比现实本身更真切更完整,集个人经验、文学记忆、古老神迹于一体。正如他在一首《梦》的诗里所说的:“我比尤利西斯的水手们航行得更远,驶向梦的境界,超越人类记忆的彼岸。”以前阅读博尔赫斯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倾心于他有如图书馆一样的博学,可是最近重新阅读他的小说和诗歌,我更加明白,“梦”既是他对文学的定义,也是他寻找那个隐藏在书本中的多重自我的途径之一,或者说,他所阅读的所有跟他心灵相通的前人,都构筑成了他内心的一部分。就像庄周梦蝴蝶一样,不知是文学中的人物梦见了他,还是他梦见了梦中的人物。“我将是众人,或许谁也不是,我将是另一个人而不自知,那人瞅着另一个梦—我的不眠。”“或者,还有另外一个隐秘的我我曾经到那贪婪的镜子里去寻找过那如今已消失了的幻象的我?也许,只有待到死了以后我才能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名字还是真的存在过。”在一篇散文《博尔赫斯和我》里,一个拥有“世俗角色”的博尔赫斯和一个拥有艺术家的“本真角色”的博尔赫斯展开有趣的对话,但这两个角色其实都是博尔赫斯本人,是他的双重主体。

每次谈到时间时,博尔赫斯都会谈到著名的赫拉克利特的小河,“他说过一句名言我经常引用: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为什么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首先,因为河水是流动的。第二,这使我们触及了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它好像是一条神圣而可怕的原则,因为我们自己也是一条河流,我们自己也是在不停地流动”。在博尔赫斯看来,时间问题比任何形而上学的问题都更加与我们紧密相关。当我们像赫拉克利特一样,看着河流中自己的倒影时,不仅这河不是原来的河了,赫拉克利特不再是原来的他,而我们也不再是原来的我们了。于是博尔赫斯发问:“我是谁?我们每一个人是谁?我们是谁?也许我们有时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与此同时,诚如圣奥古斯丁所说,我的灵魂在燃烧,因为我想知道时间是什么。”

他在两篇小说里—《另一个人》和《1983年8月25日》—都采用同样的“元小说”的叙述手法,让一位博尔赫斯邂逅另一位博尔赫斯。《另一个人》是博尔赫斯的小说集《沙之书》中的一篇小说。故事发生在1969年2月,不满20岁的博尔赫斯在剑桥市的查尔斯河边遇到了头发灰白的70多岁的博尔赫斯,两个人展开了有趣的对话。他们谈到自己喜爱的文学,可是发现昨日的人已不是今日的人:“半个世纪的年龄差异并不是平白无故的。我们兴趣各异,读过的书又不相同,通过我们的谈话,我明白我们不可能相互理解。我们不能不正视现实,因此对话相当困难。每一个人都是对方漫画式的仿制品。”他们后来虽然约好了第二天再见面,可是谁也没有赴约。他们这次邂逅仿佛是相互做的一场梦,不过我们每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段都有一个不同的自我,自我可以是多重的、有差异性的,并不见得总是有连续性和因果性。《1983年8月25日》重复了这一主题,这一次刚满61周岁的博尔赫斯在一家饭店的19号房间遇到了即将死去的84周岁的博尔赫斯,他们觉得他们即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84岁的博尔赫斯对61岁的博尔赫斯说:“在拉丁语和维吉尔之中,你会完全忘却这奇怪的带有预言性的对话,它发生在两个时间和两个地方。当你再次做梦时,你将是现在的我,而你则成为我的梦。”岁的博尔赫斯说完这话就死去了,61岁的博尔赫斯则逃出了房间,而他走进来时看到的所有景物如院子、桉树、塑像、凉亭、喷泉也随之消失了,仿佛一场梦幻。只有在梦中,“今日之我”才能与“旧日之我”在同一个时间和同一个空间里邂逅,并展开对话,互相观察。博尔赫斯不仅领悟到多重的主体性,也对自我用怀疑的眼光进行形而上的批评、解剖和领悟:哪一个自我是真我,哪一个自我是假我?或者这些多重的自我都像《环形废墟》中的魔法师一样,全部来自虚无,并且走向虚无?

当然也只有在梦中,作家才有虚构时间的能力,打破直线式的进步的时间观。在他的小说《秘密的奇迹》里,赫拉迪克是一位剧作家,被当局逮捕后,他向上帝祈求再给他一年的时间完成他手头的剧本《仇敌》。生命即将结束的最后一晚,他梦见他去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找上帝,管理员告诉他上帝在图书馆四十万册藏书中的某一卷某一页的某一个字母里。他随手翻翻一本地图册,一个无处不在的声音告诉他,“你要求的工作时间已经批准”,这时他猛然醒来。第二天行刑的时候,士兵们突然一动不动,时间突然停滞了,他果然获得了一年的时间把剧本写完。在写完剧本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子弹突然飞来,这一次他真的被枪决了。这篇小说里的主人公赫拉迪克做了好几次梦,通过梦,他把瞬间延长成整整一年,并用这一年的时间在死亡之前完成剧作。其实,上帝就是作家自己,他用虚构幻想的魔法来改变现实的时间,在自己的文字里把瞬间变成永恒。当然这被上帝批准的被延长一年的时间,也可以阐释为相对于“客观时间”而言的“主观时间”,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或许多超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中都充满了作家和艺术家们虚构的“主观时间”。

伊塔洛·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曾经谈到故事时间的寓意性,即故事时间不能跟现实时间等量齐观。他谈到《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时,他认为一个套一个,就是故事的时间不断扩张,这种在作品内部延长时间是为了躲避,躲避什么呢?当然是躲避死亡与终结。他也谈到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时间观,谈到其中的多样化的多枝杈的时间的观点,仿佛任何现在都分成了两个未来,形成了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相互分离、相互交叉又相互平行的不断扩大的时间网”,使得无限个宇宙可以同时存在。的确,博尔赫斯通过多变的梦,成功地实现向无限和永恒的时空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