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动婉转的散文体小说(5)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205更新时间:2024-06-04 11:38:52
托卡尔丘克在这部小说中采用一种完全随兴的漫游式的叙述方式,达到令我们难以想象的自由度,她的各种小故事、微故事和一则则思绪和冥想,是超越国家和超越历史的飞逝的瞬间和碎屑,它们之间的联系极其松散和随意,留给读者极大的阐释空间。《云游》中的叙述者“我”如同本雅明的“漫游者”,在历史的天地里漫游,在关于宗教和科学的冲突中漫游,在关于肉体和灵魂的思考中漫游。她愿意当一个隐形的人,随时观察、倾听,如同一个“巨大的耳朵”,她在路途中会随手拾起一些大家忽视的碎片,她不喜欢任何固定的可预见的完美的东西,不喜欢那些熟悉的千篇一律的满意的笑容,她对这些东西都带着一种质疑的态度。对于叙述者“我”而言,她长期的旅行就像是一种慢性病,而其病症就是她总是“被所有变质的、有缺陷的、不完美的、破碎的东西所吸引”,她喜欢通过这些“错误的有缺陷的创造物”来穿透事物的表面而看到真相。她不相信科学和心理学可以解释整个世界,对于单纯以科学的模式和逻辑来阐释世界的方法,她抱以深深怀疑的态度,她更想看到是那些科学无法解释的“看不见的”的东西。在一篇关于“维基百科全书”的感悟里,她觉得百科全书漏掉了另外一些东西:“我们应该收集另外一套知识,来平衡已经放在外面的条目—所有那些相反的、内在的、我们所不知晓的东西,所有那些无法被条目捕捉到的、无法被任何搜索器查找到的东西,而它们的内容是如此的浩瀚,以至于词语无法完全覆盖—你只能踏入词语的中间,进入那深不可测的意义的深渊,而每走一步我们都会滑倒。”
《云游》中的每则小故事都属于这种带有某种缺陷的神秘而难以解释的故事,都属于百科全书中无法收录的条目。有一则故事讲述了一位丈夫跟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去岛上旅游,后来妻子和孩子却神秘地失踪了,我们不知道是丈夫谋杀了妻子,还是妻子选择失踪。作者后来写到夫妻间的一些矛盾,但始终没有给我们任何答案。还有一则故事讲一位妈妈照顾自己天生就有缺陷的儿子,直到最后完全无法忍受,而宁可去街上过无家可归的露宿街头的生活。另外还有一则故事讲一位女医生年轻时的恋人,老年后受疾病的折磨,而她特地远道飞去,帮助他完成了“安乐死”,用死亡帮他解脱—一种深刻的爱的表达。这几则故事都是关于“逃离”的主题,不是从令人窒息的家庭生活中逃离,就是从痛苦的疾病折磨中逃离。还有好几则故事都跟人脆弱的肉体有关,从肉体的角度来讨论科学和宗教的问题。有一则故事讲肖邦的妹妹在他死后,把肖邦的心放在瓶子里,从巴黎带回华沙,把它埋在肖邦的故乡。还有一则故事讲16世纪的一位解剖学教授,通过解剖自己的截肢而发现了“阿喀琉斯腱”的故事,自己还给这条断腿写了一封信。最匪夷所思的一则故事是关于一位尼日利亚的黑人,他小时候被人绑架带到奥地利,后来在皇宫为国王服务,死后他的尸体被剥皮、塞满填充物,然后被放在博物馆展览,而她的女儿三次写信给国王,希望国王能够赐回父亲的尸体,给予他的身体正常的、人性化的埋葬。叙述者“我”常常去博物馆看那些用防腐剂保持下来的人体的部分,有畸形的胎儿,有人体不同的器官,这些人体的局部或有缺陷的胎儿漂浮在玻璃罐里,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如果我们把人生当作一场旅行,那么我们的身体就是我们在这场人生旅程中的旅行工具。我们知道肉体的寿命是短暂的,可是托卡尔丘克却写了那么多用科学的方法保存下来的身体或者器官的故事,她似乎在叩问,即使科学能让死后的身体变得永恒,可是它拥有灵魂吗?自文艺复兴以来,人取代了上帝,可是当人们把远古神秘的众神驱逐之后,众神去了哪里?他们存在于人的身体的黑暗之处吗?可以说,正是科学技术所忽略的伦理学和宗教的部分,正是这些对立于逻辑思维的“不可见的感性的”部分,才是她所真正关心的。
在《云游》里,我们没有读到任何关于国家政治的内容,没有读到任何关于地域写作中的历史纷争等内容,但是我们读到了关于人性的内容,关于迥异于世俗世界庸常化的想象,关于肉体和灵魂的哲学思考。詹姆斯·伍德在《纽约客》的书评,虽然基本上肯定《云游》的艺术性,以及流动性里包含的好奇心,但是他质疑流动性是否都是好的,流动性是否一定预示着自由。他认为,旅游中的劳动力是作者所忽视的,因为叙述者“我”总是一个人,离开雷达的探测,自由自在地漫游天下,而那些大量的原本不想离开自己的故土而后来却不得不背井离乡的人们却被作者完全忽视了。我觉得詹姆斯·伍德的这一质疑,把社会政治层面作为了文学判断的唯一标准,可是,托卡尔丘克的小说太丰富了,她把流动和漂流看成是关于个体的美学,是个体“越界”的美学,超越国家政治的界限,超越历史时间的约束,超越任何权威方式对个体的统治,所以我们不能只是以“社会性”和政治性来贬低其创新的价值。
托卡尔丘克的小说既有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又有卡尔维诺的轻盈,也有博尔赫斯短篇小说的凝练和睿智。然而更重要的是,她的散文式小说,是典型的流动性的女性话语,是碎片式的片段写作,是各种各样的越界。它是无边无际的,可以延伸到四面八方,可以延伸到历史中被掩埋的瞬间,也可以延伸到身体里一个令人锥心疼痛的点,可以延伸到房子里的个体,或是个体内心中的房子,可以覆盖世界的中心—太古,也可以覆盖宇宙的边界。就像“我”梦见玛尔塔的背上长出了一对翅膀,这两只翅膀能说明一切。也就是说,托卡尔丘克的小说最迷人的内壳,就是自由,而这不正是文学有别于科学和其他工具理性思维的所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