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动婉转的散文体小说(4)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661更新时间:2024-06-04 11:38:52
这本小说最奇妙之处还在于“跨界”,通过各种各样的跨界来填补历史中的裂隙,灵魂中的裂隙,一次次跨越国家地理的、性别的、传统书写意义上的“边境”,让我们体验一种逃离禁锢的快感和来自内心的自由感。有一则故事讲到关于国界的跨越,充满了幽默感。一位原本住在波兰和捷克边境村庄的德国人彼得·迪泰尔,回到自己童年的故乡观光,因为心脏病突发,正好死在两国交界处,他的尸体被为了推脱职责的波兰巡逻兵偷偷搬到捷克境内,而可笑的是,第二天又被捷克巡逻兵搬回波兰境内,就这样重复不停地来回跨越着国境。于是,“彼得·迪泰尔在灵魂永远离开肉体之前,就这样记住了自己的死亡—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就在这两边之间做着机械运动,就像站在桥上,在边缘处保持着平衡”。
托卡尔丘克的书写不仅跨越真实的国家地理界限,还跨越性别的界限,故意选择写当地流传的“圣女库梅尔尼斯”的传记,而没有写男圣人的传记。美丽的少女库梅尔尼斯,一心想献身上帝,为了反抗父亲包办的婚姻,她居然长出了胡须,以此来反抗父亲对她的压迫。后来写这位圣女传的修士帕斯哈利斯,是一个貌美的青年,但是身体里却住着一个女人,非常向往变成上帝的女儿。圣女为了保护自己纯洁的灵魂而长出了男性的胡须,写圣女传的男修士天天幻想着变成真正的女儿身—这样匪夷所思的性别界限的穿越,不仅涉及身体的问题,还有灵魂的问题,以及书写的问题。
除了国家地理界限和性别界限的跨越,托卡尔丘克还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大量地写梦,用梦来穿越虚幻与真实的界限。易丽君认为这部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是“梦”:“以自传体为基础的小说叙事中融入了大量的虚构的梦的情节,人在‘叙述的我’和‘被叙述的我’之间、在‘梦’与‘醒’之间腾挪,大大强化了小说的艺术效果,使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呈现为高度亲历性的体验,女性隐秘幽深的内心世界通过梦敞现于读者面前。”叙述者“我”不停地做梦、收集梦,而且玛尔塔也总在讲别人的梦,甚至连城市也在做梦。有一个叫克雷霞的女孩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住在马里安德的男人向她表达爱情,于是她就真的去马里安德找到了这个男人。梦就是真实,真实世界也如梦一样,就像叙述者说的:“在整个混乱的世界上,我们中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只是梦见自己活着,还是真正活着。”
小说中的玛尔塔曾经说过:“人最重要的任务是拯救那种正在瓦解的东西,而不是创造新的东西。”托卡尔丘克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拯救的正是那些微小的、个人化、女性化的人生经验,这些经验包括人的感觉、欲望、梦、潜意识,在历史和政治的大事件面前,它们虽然显得微不足道,但是它们对人的影响一点都不亚于大历史对人的影响,甚至连对一些大的历史政治事件的描写,如波兰人的迁移和对德国人的驱逐等,作者也通过欲望和梦幻的承载而让其令人难以忘怀。在托卡尔丘克的小说世界里,这些微小的个体的人生经验,跟宇宙一样神秘和广博,有其深刻的哲学意义。
除了托卡尔丘克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我还读过她的《云游》的英文版,这部小说为她赢得了2018年的国际布克奖。在《云游》这部小说里,托卡尔丘克已经不再写以“地域想象”为基调的小说了,而是以旅行—这种全球化背景下的重要生存方式为主题,来贯穿远古和现代的各种小故事和思想碎片,她的写作比以往更加自由,更加天马行空,更加碎片化。关于地域的想象,无论如何分散,我们还是知道她在写那个地方的历史、人物和情感;而在《云游》中,她则像一只完全飞离鸟笼的小鸟,自由地飞翔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历史空间,飞翔在科学和宗教、灵魂与肉体的冲突之间,唯一能够维系这部小说的就是关于旅行和旅行者的主题。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当谈到旅行时,玛尔塔曾经认为,想要认识世界,压根就用不着出门,而且在旅行中,人总是碰到自己,似乎自己就是旅游的目的,不如在家里自在,“人在风景中看到自己内在的不稳定瞬间。人到处看到的只是自己。这就是一切”。然而,在《云游》这部小说里,叙述者“我”跟玛尔塔的看法完全不一样,选择把旅行看成最重要的生存方式。托卡尔丘克总是喜欢变换自己看世界的视角,以前是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波兰的某一个村庄或城市,现在则是以漫游者的姿态来看待整个世界、人类和宇宙,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小说一开头就写叙述者“我”还是孩童的时候就溜出家里,来到河边,当幼小的她看到船时,她希望自己就是那条船,她喜欢大河流动的感觉,后来得知,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跟博尔赫斯一样,她喜欢短篇小说的形式,喜欢著名的赫拉克利特的小河,喜欢梦与现实的模糊地带,喜欢在小说中加入自己的哲思。
叙述者“我”认为自己有别于那些出门旅行而最终是为了“回归”家中的人。对于她而言,生命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永远的流动和旅行:“我没有继承到那种一到新的地方就可以落叶生根的基因。我尝试过许多次,但是我的根太浅了,连最小的微风都能把我马上吹跑。我不知如何生长,我绝对没有拥有植物性。我从地上无法提取养分,我正好是反-安泰的。我的能量来源于运动—从大巴的震动,飞机的隆隆声,到火车和轮船的摇动。”安泰俄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是大地女神盖亚和海神波塞冬的儿子,他只有在大地母亲的怀里才有力量;而叙述者“我”正好相反,她只有在流动和旅行中才能感受到力量。在《到处和无处》一章中,作者把漫游和旅行形容为“流动性、移动性、虚幻性—正是这些品质使我们变得文明。野蛮人不旅游。他们只是去自己的目的地或抢劫。”摇动、旅行、迁移,是为了逃避所有固定的令人窒息的制度,逃避一个个贴在我们身上的标签,逃避世界的统治者—托卡尔丘克认为在移动的身体中自有一种神圣的力量,一种可以摆脱成为统治者的木偶的力量。她写道:“这就是为什么所有权威的独裁者,地狱的仆人,都极度仇恨迁移者—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迫害吉卜赛人和犹太人,要强迫自由人安定下来,分配一个让我们服刑的地址。”她认为统治者不喜欢移动迁徙的人,因为这些人不理会统治者创造的凝固的秩序,这些人拥有自由,蔑视他们的制度,经常逾越规定好的界限。《云游》把漫游、迁徙、移动上升到一个人生哲学的高度,它的核心其实就是关于“自由”的意义。在漫游中,人可以是隐形的,可以选择逃离,可以超越日常生活中固有常规的束缚。小说中写到在机场有一些学者演讲关于“旅行心理”的理论,提到“如果我们希望把人类用一种更加令人信服的方式来分门别类,我们只有把人放在某种移动的状态”,因为“星群状态,而不是排序,承载着真理”。的确,分散的星群状态比单线发展的叙述和思维方式更加开放、包容、广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