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动婉转的散文体小说(3)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667更新时间:2024-06-04 11:38:51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出版于1998年,跟《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一样,托卡尔丘克也是运用散文式、碎片式的叙述方法,把各种文体并置在一起:圣人传记、哲理感悟、地方志、梦、蘑菇菜谱、笔记、各种地方人物的小故事等,写波兰边境的一个小镇的故事。由于这个小镇位于波兰和捷克接壤处,在历史上曾经分别被捷克、波兰、德国、奥地利、普鲁士统治,它所蕴含的历史和文化内容非常复杂和丰富。不过,托卡尔丘克并不正面去写史诗般的历史,而是在许多并不互相关联的小故事中,让我们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这个地区的历史、宗教和文化的面貌。《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的女性叙述声音相当独特,是以女性的视角来呈现被男权世界遮蔽的历史和空间。这部小说也有英译本,可是被学者Urszula Paleczek质疑出版于2002年的英译本把托卡尔丘克的“女性化语言”删掉了不少,因而无法显示出作者解构波兰的男性霸权话语的女性语言力度。好在易丽君和袁汉镕的中译本很好地传达了托卡尔丘克的女性语言和叙述声音,让我们感受到这位波兰女作家的女性书写魅力。另外,这部小说是一部关于跨越“边界”的故事,包含各种有趣的跨越,不仅跨越国家的边境,而且跨越性别的边界、文体的界限、虚构与现实的边界。
叙述者“我”是一位女性,她是一个收集梦的人,在网络上收集各种各样人的免费的梦,这个身份隐喻着关于文学的定义—文学家何尝不是一个做梦、收集梦的人?叙述者“我”每天在网上阅读别人的梦,“每天早上可以把这些梦像珠子一样用细绳子串起来,从中就可弄出一个有意思的结构,做出一条独一无二,但本身是完整、美妙、无瑕的项链”。她和先生R追求一种“慢”的生活节奏和生活态度,搬到位于捷克和波兰边境的新鲁达附近的郊区居住,与大自然做伴。小说中的“我”和现实中的作家托卡尔丘克一样,都远离城市的喧嚣,定居在新鲁达的郊区,所以这部小说中叙述者的身份和作者真实身份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叙述者“我”有一位神奇的邻居玛尔塔,是一位不识字的农场老妇,平时以做假发为生,跟大自然的关系既紧密又神秘,比如她每年都有几个月进入冬眠状态,自行消失,到春天她又苏醒过来,自行出现,如同大自然春夏秋冬的循环往复。由于许多故事—无论是梦还是传说,还是历史—都来自玛尔塔,所以叙述者“我”和玛尔塔的界限也是模糊的。“我永远不能肯定,在玛尔塔所讲的和我所听到的事物之间是否存在着界线。因为我不能将她和我区分开,将我俩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事物区分开。”“我”和玛尔塔之间难以分清界限的叙述声音,其实就是最真实的女性叙述声音。在丈夫R眼里,女性之间的对话仿佛是在说梦话。
这种叙述声音的女性化,首先表现在对女性感官的强调上,从女性的感官来辨别世界,可以说,女性对自我、他人和世界的认知起源于对“气味”“颜色”等细腻和敏感的感官因素。比如“我”对人的记忆是跟“气味”有关的:“我记得跟许多人所有的初次相逢的情景,这些人对我而言后来都成了重要人物;我记得当时是否出太阳,我记得各人衣着的细节,我记得气味、味道和某种像空气成分一类的东西—记得这些东西是粗糙的、僵硬的抑或是像奶油一样光滑和不温不热的。”叙述者“我”感觉玛尔塔的气味是那种“灰色毛衣的气味,她的灰白头发的气味,她那薄而脆弱的皮肤的气味”,“这是长久放在同一个地方的物品的气味。故而在老房子里如此容易感觉出来。这是某种曾经是流动的、柔软的、而今已经凝固了的东西的气味”。玛尔塔因为年长,所以记得很多历史上的故事,记得许多不同的时期,然而她辨认时间所依据的是“颜色”,尤其是“空气的颜色”。她“学会了将她记忆中特定的时间细节同当时世界的色调联系起来的本事”。女性对事物的敏感,还表现在玛尔塔对假发的分析,她认为,假发上面留下的是人的思想,所以戴假发需要勇气,因为需要准备接受另一个人的思想。而叙述者“我”对玛尔塔家里一个锡盘子产生钟爱之情,她触摸着锡盘子上的图形会有一种愉快的感觉。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极其个人化的敏感的“气味”、“颜色”和“触觉”,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来自女性的感官感性的看世界的视野。
其次,女性化的叙述声音还表现在对女性日常生活状态的描述。“房子”的意象、蘑菇的意象以及女性之间的对话等,都属于“女性化的描写”。小说中写到很多关于蘑菇的“人性化”的描写以及做蘑菇的菜谱。蘑菇的世界完全超乎现实的判断,区别于男性世界的逻辑和理性,不能以我们常常用的一分为二的价值标准来衡量和判断:“任何一本有关蘑菇的书都不把蘑菇分为美丽的和丑陋的,香的和臭的,触摸时是令人感到愉悦的和不可忍受的、恶心的,也不将它们区分为哪种是可诱人出错的和哪种是可获得开脱、解救的。人们看到的是那种他们想看到的东西。这样的分类一清二楚,但却是人为的、不真实的。而实际上在蘑菇世界里没有任何绝对可靠的东西。”如果分辨错了,毒蘑菇也会致命,但是叙述者“我”即使吃了有毒的毒蝇菌,也没有出现生命危险,所以蘑菇挑战着我们对世界常识性的固有的认识,就像女性话语是流动的、不稳定的,拥有属于女性世界的另一套隐秘的编码。
关于“房子”的意象也是如此,托卡尔丘克总是挖掘现实和历史维度之外的那个看不见的世界。叙述者“我”跟房子的关系是匪夷所思的,房子完全被赋予了某种人格和精神特征:“我大概在什么时候曾经吃掉了我的房子,因为它就在我的体内—我体内有座多层的大厦。然而它的形状既不是持久的,也不是可预见的。这意味着府邸是活的,是跟我一起变化着的。我们相互住在彼此的内部。它住在我的内部,我住在它的内部,虽说我有时感到我住在它里面像个客人,而有时我也知道,我占有了它。”叙述者“我”在这个房子里的记忆,是童年的记忆,房子住在“我”的身体里,其实就是记忆住在身体里,“我”透过房子的窗户曾经看到的风景,是世界上的许许多多地方,包括森林、田野、大城市、铁路、港口、沙漠和荒原等,甚至还能看到地球的弯曲部分。从现实世界的视野来看,如此广博的视野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从潜意识和心灵的角度来看,就像佩索阿的一本诗集的题目《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一样,心灵的风景是无限的。托卡尔丘克之所以把这部小说命名为《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就是因为她想书写的不仅是外在的房子,还有内在的房子,如同叙述者“我”说的:“我曾对玛尔塔说过,我们每个人都有两幢房子—一幢是具体的,被安置在时间和空间里;另一幢是不具体的、没有完工的,没有地址、也没有机会在建筑设计图中被永远保留下来。我们是同时生活在两幢房子里。”而那个不具体的、看不见的房子,就是作者精心构筑的一个有别于“大历史”“大叙事”的一个女性的感性空间和心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