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鲁迅之后一百年的小说小读者(3)
书名:小说的越界作者名:刘剑梅本章字数:2112更新时间:2024-06-04 11:38:48
如同库切在他的小说《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中虚构出来的澳州女小说家,这位库切笔下曾获诺奖,所以算世界明星级小说家的老太太,在一次研讨会上,以一个题目为“沉默、共谋与罪恶”的演讲,批判了一位英国小说家写纳粹屠杀的细节场面……
……受害人大多是已经行动迟缓的老人家,他们被剥光囚服,然后被命令走向开放式的囚场……他们的假牙被取走,身心俱疲……惊惧地啜泣……屠夫告诉大家一旦绞绳勒紧,会有什么情况发生。秽物是如何沿着老人枯瘦的双腿间泻下,疲软的阴茎又是如何抖动生平的最后一次……
这个讨论写作《邪恶的问题》的章节,迷人之处在于这位女主角本身就是“槛内人”—一位严格写了一辈子小说的不止休的思考者、创作者,而她针对那位英国同行的严厉批判,是在小说场景的正式研讨会之前、之中、之后,事实上那整个过程她心绪混乱、自相辩诘,而听众的反应是涣散、尴尬。确实她碰了一个所有世纪小说家不得不碰的核心,“邪恶与暴力”。她被自己的敏感、人群恐惧、对演讲失败的沮丧所吞噬,她似乎变成对年轻一辈来说不知所云、扫兴、不礼貌的老太太……
……艺术家若探触到禁忌地带,将冒极大的风险……那一群受难者被绞死在地下室,那间地下室就成了禁忌地带……我在阅读此书时,感受之深、几乎到了有如作者本人一样的程度……逐字逐句,心灵一步步渐渐契合,我也随他深入黑暗。……我们已经连成一气,自从杀人者和被杀者都死了之后,就没有人来过此处。
我不觉得一个人召唤出这类的场景后,还能完好如初地全身而退,就算是作家也一样。
库切的高明之处,便是把这个小说家在直面世纪所有邪恶与暴力时,那条幽微隐蔽、变形侵入内在的创作演出中道德协商里最难描出的界线点出了。虚构的女小说家的诚恳反思,是否就代表库切本人的看法?或是他自己就是现实中在另一个场合或另一种形式,曾被诘问“书写中暴力场面的失控狂欢”,那样“并没能全身而退”,或这确是两股纠缠的力量,“小说介入暴力,让人们惊悚、恐怖,但哀悯、反省”?或如刘剑梅提出:“暴力本身已成为小说阅读的致命吸引力?”一手拿秤,一手拿剑的女神形象?或是揽镜难分孰为魔孰为我的和尚?
我脑海中立刻浮现了这些伟大的名字:聚斯金德、鲁西迪、纳博科夫、福克纳,甚至格拉斯、匈牙利的雅歌塔·克里斯多夫……乃至让我和刘剑梅皆着魔迷恋的波拉尼奥。
这是刘剑梅让我叹佩的“进入世纪那些小说巨人奥殿的理想读者,所该有的心智”:思索习惯、在洞穴中持火把专注观看壁上岩画的对小说这件事的虔敬姿态,同时保持着问题意识,同时也将那小说内文,放在巴赫金所谓的“知识分子语言、政治人物权力交移语言、医学、社会学、心理学、神话、战争史、民间话语、流行文化、黑帮话语、罗曼史小说话语……所有这一切话语,穿透他所置身之当代”体系中,做一切的翻动、回旋、辩证。
刘剑梅引乔治·斯坦纳的《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来进入波拉尼奥的“暴力万镜之厅”,有一个最起始的基本勾股弦式提问:“我们是大屠杀时代的产物。我们现在知道,一个人晚上可以读歌德和里尔克,可以弹巴赫和舒伯特,早上他会去奥斯威辛集中营上班……这些知识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对文学和社会产生影响?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对从柏拉图到阿诺德的时代几乎成为定理的希望—希望文化是一种人性化的力量,希望精神力量能够转化为行为力量—产生影响?那些公认的文明传播媒介,不但没有对政治暴行进行充分的抵抗,反而经常主动投怀送抱,欢迎礼赞。为什么会这样?在高雅文化的精神心理定势和非人化的诱惑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尚不为人知的纽带?是不是在文明内部生长出来的那种十分厌倦和过度抽象的观念,为野蛮的肆虐铺就了道路?”
于是从卡夫卡的作品到格拉斯的《铁皮鼓》,刘剑梅将这个提问引渡到对波拉尼奥《2666》这样一座“人类暴力大教堂”的结构、拱廊、梁柱,及不同镜厅:她说“波拉尼奥的《2666》对全人类范围的暴力的书写,就是一把可以敲碎我们内心冰海的冰镐……他不仅质疑人类文明发展的方向以及精神出路的问题,而且通过小说的形式继续探讨斯坦纳提出的大哉问,那就是面对人性的野蛮与邪恶,文学和语言是否已经失去了其本来应该具有的人文精神,还是仍然有力量去表现和批评现实中的暴力和谎言”?
我读到刘剑梅这篇谈波拉尼奥的文字,内心的悸动和佩服颇难描述。我自诩为波拉尼奥的“狂粉”,这几年身边好友皆知“老波”已是我心中排第一名的伟大小说家,我在那三四年间将《2666》重读了几遍,章节也抄写不计其数,可以说为他笔下个体如昆虫百科般,每一切片竟皆可成为纪录片,一种不可思议的上万虫子嗡嗡振翅混音的“恐怖的细节、差异性”,像棋痴想背下偶闯山洞所得的绝世棋谱,脑容量却盛装不下那超巨量的巴洛克,那穿透不了无止境的疯狂噩梦的“人类痛苦形态的无限延异”而着迷。以小说的朝圣者而言,回到前面所说,从张爱玲说她的父母是“磨坊碾盘上的谷粒,第一代面临那中西、古今的剧烈变化”,鲁迅的《祝福》中的乡人或阿Q们,小镇那些阴郁、冷漠、残忍又爱八卦的围观人群,到莫言、王安忆、余华、哈金、阎连科、金宇澄笔下的人物,这一百年的“观看方式从西方引入、挪借、学习”,这个回圈何其大,而其中穿插镶嵌的不同代人的想望、蜕变、试爆失败……那真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