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孩子：《被禁止的游戏》

最早听说《被禁止的游戏》，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正学古典吉他曲《爱的罗曼史》，看教材的介绍，知道这首曲子最早就是这部电影的配乐，还知道配乐是叶佩斯。多年来，我一直认为这部电影肯定是一部爱情电影，如同这首曲子的名字一样，甚至还认为电影中的爱情肯定是惊世骇俗、感天动地，不然怎么会“被禁止”，直到看了电影，才知道自己的猜测与电影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这部拍摄于1952年的法国电影以“二战”为背景，为我们讲述了两个孩子的故事。1940年6月，巴黎沦陷，人们纷纷逃往外地。难民在途中遭遇纳粹空军的轰炸，5岁的小女孩宝莱特目睹了自己的父母惨死在桥上，自己的小狗也被打死，还被扔进了河里。宝莱特冲到河边，打捞起了小狗的尸体，这时，她遇见了米歇尔，一个大他几岁的农家男孩。米歇尔把她带到自己家中，并说服父亲收留了宝莱特。宝莱特无法承受父母和小狗死去的打击，米歇尔帮助她把小狗埋在一个废弃的磨坊里，并教她在墓前竖立一个十字架。可是宝莱特害怕逝去的小狗太孤单，于是米歇尔开始和她一起收集其他死去的动物，和小狗一起埋在磨坊中，并从灵车、墓地、教堂偷来十字架竖立在坟墓前。大人们知道了真相后，大为震怒，米歇尔的父亲把宝莱特送进了孤儿院。影片的结尾，宝莱特在拥挤的车站，带着哭腔一遍遍呼喊米歇尔的名字，消失在汹涌的人海中。

有评论家说影片讲述的是战争对人们心灵带来的创伤。这种观点多少有些牵强，因为故事背景虽然是“二战”，但是影片真正想要表达的并非战争的残酷以及后果，而是另一个主题：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的隔阂。

有一个著名的故事：一位母亲为了测试年幼的孩子是否学会了谦让，就给了孩子一大一小两个苹果，让孩子选，谁知道孩子在两个苹果上都咬了一口，母亲为孩子的贪心而失望，但是她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在两个苹果上都咬一口呢？”天真的孩子回答说：“我尝一下哪个更甜，就把那个给妈妈。”

在这个故事中，成人满脑子的丘壑与孩童清水般的天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个母亲对孩子的试探近乎无聊甚至卑鄙。“实验”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证明孩子更“爱”自己。但是这个母亲忘了，当她在试探的时候，她对孩子的爱就已经不再是爱，而是想通过孩子获得更大的苹果的一种欲望，此时孩子已经成了她为自己的利益提供保障的工具。当然，孩子最后的回答令母亲很满意，但是如果不是这样呢？后果不堪设想。

米歇尔与宝莱特的“游戏”在成人看来是荒谬甚至罪恶的，它直接触及了成人世界的几个禁忌：死亡、宗教和道德。其中任何一个都足以把孩子们打成罪人，但是，却没人关心孩子们为什么这么做。

在桥上，5岁的小女孩宝莱特目睹了父母的惨死，当她抱着小狗已经僵硬的尸体在森林里孤独无助地走着的时候，米歇尔发现了她。这个大她几岁的小男孩没有像别人一样叫她把小狗扔进河里，而是在后来与她一起埋葬了小狗。

米歇尔：让我们来做个小坟墓。

宝莱特：什么叫坟墓？

米歇尔：就是把所有死了的人埋在一起的地方。

宝莱特：为什么把他们埋在一起？

米歇尔：……这样他们就不会觉得太悲伤。

宝莱特：可是这里只有我的小狗。

宝莱特的悲伤让米歇尔决定为她的小狗建造一个热闹的陵园。为了让宝莱特开心，米歇尔甚至杀死了邻居家的小鸡，只是为了能将它埋在这个陵园里。他自己做十字架，失败之后又从给哥哥送葬的灵车上偷十字架，在教堂里偷十字架，甚至夜晚从墓地里偷十字架，只是为了兑现他“把这里都插满十字架”的诺言。电影中的宝莱特并不懂宗教，以至于米歇尔埋怨她说：“你父母都教了你一些什么！”可是当她从米歇尔那里学会祈祷的时候，她却比那个贫穷愚昧的小村子里的任何人都接近神，因为她的祈祷是最虔诚、最美好的：

圣母玛利亚，你非常仁慈，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并且赞颂你的亲子耶稣，包括你的发源地……

我不是信徒，但是我想象中的宗教，应该就是这样的天真纯洁以至于无瑕的。对电影里的成年人来说，十字架意味着每个250法郎，宗教意味着仪式；对孩子来说，十字架意味着怀念，宗教则意味着永恒。如同宝莱特留给米歇尔的项链，米歇尔最后把它挂在磨坊猫头鹰的旁边，嘱咐它说：“把这个保留100年。”100年，对两个年龄加起来不到20岁的孩子来说，就是永恒。孩子住在永无岛，我相信，上帝也住在这里。

可是在大人眼里，两个孩子的游戏却是亵渎宗教的，而且是不道德的。而那个尊崇宗教和道德的成人世界，却是肮脏、愚蠢与虚伪的。米歇尔的父亲是个粗暴的农民，习惯以耳光和训斥教育孩子。他的哥哥因为贪小便宜结果被军马踢伤，在床上呻吟着死去；他的姐姐爱上了邻居的小伙子——那是他们两家里见世面最多的人，受到村里人的尊敬、羡慕和邻居的嫉妒——其实他不过是个猥琐、胆怯的逃兵。米歇尔的家矮小、昏暗、肮脏，邻居高阿德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两家仇怨很深，吵闹和打架就是他们相互的见面礼。村里的牧师也徒有虚名，他违背教规，泄露信徒的忏悔，让大人们知道了十字架是米歇尔偷的。而影片结尾处，儿童世界的天真、善良与成人世界的虚伪、冲突更是达到了顶峰。

为了留住宝莱特，米歇尔向父亲承诺，愿意说出十字架藏在哪里，只要不送宝莱特去孤儿院，父亲也同意了。可是当警察出现的时候，父亲想都没想就在送走宝莱特的同意书上签了字。米歇尔愤怒地大喊：“你不可以，你答应过我！你撒谎！”在成人的眼里，他与宝莱特对死者神圣而严肃的纪念只不过是场游戏，而且是“被禁止的游戏”。

其实，米歇尔的父亲小时候大概也和米歇尔甚至宝莱特一样，每个人都曾经天真、纯净和虔诚。可是长大之后，世事的艰难与环境的逼仄使他们背弃了曾经，也背叛了童年。事实上，成年人开始背叛童年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们异化的开始。悲哀的是，社会的话语权操纵在成年人手里，所以异化成了自然，而初心却成了异端。

我想起了泰戈尔的几句诗：

我微笑地看着你玩那根折断的小树枝。

我正忙着我的账目，一小时一小时地叠加着数字。

或许你瞄了我一眼，

想：多么愚蠢的游戏，浪费你整个早上在这上面！孩子，我已经忘了专注地玩耍树枝和泥饼的方法了。

我寻找昂贵的玩具，收集大量的金块和银块。

你无论找到什么都去做你快乐的游戏，

而我却花费我的时间和力气在那些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上。

在我单薄的独木舟里，我挣扎着要横渡欲望的海洋，

却已忘记我也正在做一个游戏。

米歇尔的永无岛就沉没在这欲望的海洋中。父亲背信弃义，使得米歇尔冲进了磨坊，把所有的十字架拔起，扔进水中，让他父亲永远也找不到那些十字架。他原来的上帝已经离他远去，而被牧师和他的父亲尊奉的那个上帝即将到来。这预示着，在不久的将来，米歇尔将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人。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