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江陵到岳阳（2）

从大历三年三月初到十月末，杜甫在江陵共停留了八个月，这么长时间的停留似乎表明他最初确实曾想在此定居，并未想过离开。然而由于在江陵的生活陷入困顿，因此他不得不离开这里，带领一家人乘船继续向东漂泊。大历三年深秋，杜甫终于离开江陵，舟出江陵南浦之际，他给江陵少尹郑审写了一首诗告别，诗云：

更欲投何处，飘然去此都。形骸元土木，舟楫复江湖。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雨洗平沙净，天衔阔岸纡。鸣螀随泛梗，别燕起秋菰。栖托难高卧，饥寒迫向隅。寂寥相喣沫，浩荡报恩珠。溟涨鲸波动，衡阳雁影徂。南征问悬榻，东逝想乘桴。滥窃商歌听，时忧卞泣诛。经过忆郑驿，斟酌旅情孤。

郑审为郑虔之侄，他工诗善画，在诗歌方面名气不小，甚至与其叔父郑虔齐名。天宝九载，郑审任谏议大夫，天宝十一载杜甫曾投诗给他，《敬赠郑谏议十韵》云：“谏官非不达，诗义早知名。”杜甫在夔州寓居期间，曾与他互通消息，寄赠诗作。来到江陵后，郑审给予杜甫不少关照。然而杜甫终于为生活所迫要离开江陵了，所以他在辞别老友之际，将自己的万千感慨一股脑地倾吐出来。诗中说自己这次离开江陵顺江东下，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是毫无目标地在江湖间漂泊。如今社稷多难，北方家乡战乱不休，致使有家难回，感觉我这暮年之身如同弃物一般毫无用处，走到哪里都像是穷途末路。在江陵虽有老朋友您的接济照顾，但始终还是难以维持一家的生活，所以在饥寒的驱使下我只好迁往别处，您的大恩大德只好留待以后再报了。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在诗的最后提到了衡阳，似乎他心中已经大致有了目的地，但他自己好像也并不能确定，“南征”和“东逝”云云都显示着他内心的矛盾。不管怎样，这首诗为我们了解杜甫漂泊湖湘的行踪及目的地提供了重要线索。从江陵至公安这一段江面极为宽阔，杜甫在江边写下《江汉》一诗，诗云：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此诗是杜甫五律中的名篇，表达了暮年漂泊的孤独之感以及欲报效国家的雄心壮志。首联使用流水对，以乾坤之大反衬自身之渺小，是杜甫惯用的以空阔显孤微的手法。颔联写江汉飘零之落寞，如与片云共在远天，和孤月同度长夜，其情虽然凄苦，境界却依然高远。诗人虽已至暮年，犹壮心不已，认为自己尚如老马一样有识途之智，可见杜甫即使到晚年也一直没有熄灭理想之火。全诗触景起兴，情景交融，意境阔大而深沉，且章法谨严，格律精切，杜甫曾自言“晚节渐于诗律细”，于此可见一斑。

船从江陵往南行驶了大约一百里后，杜甫一家抵达了公安。接近公安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一家人只好投宿在一个山野小店里，杜甫写了一首《山馆》，诗云：

南国昼多雾，北风天正寒。路危行木杪，身远宿云端。山鬼吹灯灭，厨人语夜阑。鸡鸣问前馆，世乱敢求安。

诗人一晚上都没睡好，半夜里不知哪来的风把摇曳的油灯吹灭了，他疑心是山鬼吹的，还听到小店里厨人的说话声，等到鸡鸣时分他就早早起来，向店家探问前面的山馆还有多远。在乱世中漂泊，杜甫随时都处于警醒和戒备状态，睡得总是不踏实，这当然也慢慢损害着他的健康。到了公安县以后，杜甫受到颜十少府的款待，这时擅长八分书的著名书法家顾戒奢也正好在公安，颜县尉便请顾戒奢来一起作陪畅饮，杜甫与顾戒奢早在长安时便已熟识，故人相见，自然非常高兴。酒酣之际，颜十少府请杜甫即席赋诗，并请顾戒奢将杜甫之诗《醉歌行请顾八题壁赠公安颜少府》题于壁上，诗云：

神仙中人不易得，颜氏之子才孤标。天马长鸣待驾驭，秋鹰整翮当云霄。君不见东吴顾文学，君不见西汉杜陵老。诗家笔势君不嫌，词翰升堂为君扫。是日霜风冻七泽，乌蛮落照衔赤壁。酒酣耳热忘头白，感君意气无所惜，一为歌行歌主客。

这首诗写得豪放矫健，似乎让人暂时忘了杜甫已是个迟暮多病的老人，我们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孤高狂傲的杜子美。不久之后，顾戒奢要到江西南昌、吉安一带去，杜甫写了一首长诗《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为他送行，诗中盛赞顾戒奢的书法成就及侠义品格，追叙了二人几十年始终不渝的友情，嘱咐他在地方上要关心民生疾苦，并希望他能劝诫地方官吏不要纵恣，要懂得“邦以民为本”的道理，不要毫无节制地盘剥百姓，致使民心尽失。陆机《猛虎行》云：“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杜甫说，我把这几句古诗抄给你作为临别赠言吧，希望你这样的俊杰继续坚持操守，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杜甫对好友顾戒奢的规劝显得毫无顾忌，尽情挥洒，可见二人关系的亲密程度。只有遇到真正值得信任的知己友人，杜甫才会放下客套，把自己的理想和信条托付给他们。除了颜十少府，公安县还有个喜爱诗文的后生卫钧也曾对杜甫解囊相助，杜甫非常感激，作诗《移居公安敬赠卫大郎钧》称赞他说：

卫侯不易得，余病汝知之。雅量极高远，清襟照等夷。平生感意气，少小爱文辞。河海由来合，风云若有期。

杜甫在赠颜十少府的诗中说“神仙中人不易得”，这里又说“卫侯不易得”，可见杜甫在公安的处境相当困难，他能得到的帮助实在太少了。世俗之人对这个老病无依的诗人大都投以冷漠的白眼，甚至还有人对他进行过肆意的嘲讽和侮辱，杜甫的《久客》一诗就记载了这样的遭遇：

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去国哀王粲，伤时哭贾生。狐狸何足道，豺虎正纵横。

诗人为公安的小吏所轻慢，不过杜甫长期羁旅漂泊，备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已经见惯了这类世俗小人的嘴脸，但他想到国家正处于战乱之中，和那些如狼似虎的叛乱兵将相比，这些地方上庸俗凉薄的小吏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顶多也就算个狐狸罢了，实在不足道也。杜甫在公安写的《呀鹘行》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