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平居有所思（3）

在《洞房》《宿昔》《能画》《斗鸡》《历历》《洛阳》《骊山》《提封》八首诗中，杜甫通过追忆长安往事，以玄宗为中心对国家由盛转衰的原因进行深入思考。作为一个开元盛世的亲历者，杜甫虽然也经历了玄宗早年励精图治的阶段，但他同时也目睹了玄宗晚年的骄奢荒淫，如《宿昔》云：“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此诗写贵妃专宠与秦国、虢国夫人得幸，此等宫廷淫乐丑闻不可向外宣传。玄宗还耽于享乐，热衷于斗鸡走马。《斗鸡》云：“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帘下宫人出，楼前御曲长。仙游终一閟，女乐久无香。寂寞骊山道，清秋草木黄。”玄宗让宫人训练舞马四百匹，令乐工数十人环立奏《倾杯乐》，这些马便能奋首鼓尾，应节而舞。玄宗本人属鸡，他又特别喜欢斗鸡游戏，据陈鸿祖《东城父老传》记载，贾昌自幼入宫为“神鸡童”，带领五百小儿为玄宗驯饲雄鸡，深得玄宗喜爱，赐以厚禄，当时长安民谣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安史之乱爆发后，人们反思祸因，认为斗鸡舞马正是国家发生动乱的先兆。在这组诗中，杜甫将国家治乱之由归结为玄宗的骄奢淫逸，将批判的矛头直接对准了玄宗，这种批判现实的深度也不是一般诗人所能达到的。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杜甫在夔州别驾元持家里，见到了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她是著名梨园舞蹈家公孙大娘的弟子，于是不禁想起自己幼年时在郾城观看公孙大娘舞剑器之事。如今倏忽之间已然过去了五十多年，当年公孙大娘那玉貌锦衣的鲜丽形象还深深印在诗人的脑海里，而那个人群中懵懂的少年现在已成了白发老翁，连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也已不算年轻了，诗人抚事感慨，遂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诗云：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 洞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公孙大娘舞剑器时而如羿射九日并落，时而如骖龙翔天，来时如雷霆震怒，罢时如江海凝清光。当时吴人张旭善草书，曾在邺县观赏了几次公孙大娘的西河剑器舞，自此以后草书技艺大有长进，可以想见公孙大娘舞剑的风姿神韵。此诗是因舞剑器而伤往事，所以诗人的思绪是跳荡的，咏李十二娘的剑器舞，却联想到公孙大娘的舞姿，咏公孙大娘，又联想起先帝玄宗，全是为开元、天宝将近五十年的治乱兴衰而发。在诗人的心目中，公孙大娘的剑器舞俨然已经成为开元盛世的一个艺术缩影，如今盛唐远去，大师寂寞，传其衣钵者只有一二弟子，且亦流落于白帝孤城，仅剩“女乐余姿映寒日”，不禁令人感慨唐王朝这几十年盛极而衰的巨大反差，这当然都是由“风尘 洞昏王室”的安史之乱造成的。如今国势衰微，梨园弟子散落如烟，唐玄宗这位盛世的缔造者如今也是墓木已拱，诗中表现出诗人对那个意气飞扬时代的无比眷恋，也对那个辉煌时代的结束感到无比痛惜。

大历二年的深秋，杜甫于万物萧索之际登高远望，写出了千古悲歌《登高》，诗云：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登高送目，峡中萧瑟的秋景触发了其老病漂泊之怀，他把国事、家事、个人之事与广阔的江天之景融为一体。诗中的景物均为动景和大景，反映出诗人跳动的思绪、阔大的胸怀与悲壮的心境。全诗情景交融，八句皆对，工整而又自然，语言精练而富于变化，在艺术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故而被胡应麟誉为“古今七律第一”。

通览杜甫在夔州创作的诗歌，可以看出其对往事的回忆在这些诗歌中占据着很大的比重，饱经风霜的诗人在这个夔府孤城中试图对自己和国家的苦难经历进行一次全面系统的思考，更为深刻地分析了自己这一代人在国家重大历史进程中的曲折遭遇，反思了李唐王朝由盛转衰的根本原因。这位老人清醒的历史意识、深沉的内心独白，对国家危亡的深哀剧痛、对志士仁人的深情缅怀、对广大人民的深挚热爱，于千载之下读之，仍能激起读者强烈的心灵震颤。

杜甫飘寓夔州，伟大诗人与高江急峡猝然相遇，遂激发出无限诗意，这实在是夔州之幸，也是文学史之幸。对诗人而言，他在这里暂时安顿了饥寒的家人，整理了疲病的身心，又腾出时间反思了个人经历与国家命运，亦属人生之幸事。可惜这份短暂的安宁终究要被打破，大历三年的春天，弟弟杜观来信催促杜甫尽快去江陵与他相会，这时诗人终于要离开夔州下峡而去了。在寓居夔州的这两年中，杜甫为后人留下了四百多首流传千古的灿烂诗篇，其诗歌创作达到了最后一个高峰。这些诗气象阔大，豪迈跌宕，朴老苍劲，宋代大诗人黄庭坚称杜甫夔州以后诗“皆不烦绳削而自合”，说明他在艺术上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

赞曰：

形胜有余，风土实恶。赤甲白盐，东屯西阁。

稼穑诗兴，土宜民瘼。冲路夜归，邻多虎貉。

京华遥望，客睡难着。故国平居，蒹葭寂寞。

西邻扑枣，伤时挠弱。丛菊两开，杯酒独酌。

门求七祖，亦拈花萼。终辞瀼滨，行舟践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