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因秦州所处偏远，除了杜佐、阮昉和赞上人，杜甫在秦州的朋友很少，加之生活贫困和精神寂寞，杜甫常常会思念以前的老朋友们，其中既有政治上的同道贾至、严武，也有诗友李白、高适、岑参、郑虔、薛据、毕曜等人，杜甫将这些思念之情形诸篇什，写出一批感人至深的不朽诗篇。

杜甫此时最想念的朋友当属李白。至德二载，永王李璘东巡，兵败后被杀，李白因参加了李璘幕府，被判流放夜郎。次年，李白自浔阳出发，沿长江西行。乾元二年三月，李白行至白帝城遇赦放还，自巫山下汉阳，过江夏，复游浔阳等地。杜甫在秦州还没有得到李白遇赦而还的消息，因思念而梦之，醒后作《梦李白二首》，其一云：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诗人在梦中又看到老朋友李白前来与自己相会，不禁感到惊疑，听说李白正在江南瘴疠之地被拘押流放，怎么能跑到千里之外的秦州呢？恐怕见到的是李白的魂魄吧。当李白的魂魄即将返回时，杜甫还担心其归路水深浪阔，有龙蛇窥伺，充满危险，嘱咐他千万小心，不要落入蛟龙之口。其二云：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杜甫接连三个晚上梦见李白，可见对他的思念之切，梦中的李白常常是刚一见面就匆匆告别，并苦苦诉说其来之不易。当他出门的时候，失意地搔抓着白发，好像辜负了平生之志一般。才能平庸的达官贵人在长安满街都是，而唯有李白才高不展，穷困潦倒。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是像李白这样的高才却限于罗网，那些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哪一个又真正受到了惩罚呢？像李白这样的大诗人必定会名垂千古，但那也是他的身后之事了，对其生前却毫无帮助。诗人对李白遭遇的关心，对其坎坷命运的慨叹，都体现出杜甫对旧谊的诚笃和真挚。另外，杜甫在同一时期还写了《天末怀李白》，诗云：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李杜二人此时天各一方，但杜甫对李白的关怀和思念却从未断绝，诗中对李白的遭遇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对其不幸遭遇深表不平，并想象李白行经汨罗时投诗悼祭屈原的冤魂，暗示了李白与屈原一样身负千古奇冤。“文章憎命达”一语，概括了天下不得志文人的共同命运，寄寓了深刻的人生感慨。另外，杜甫在秦州还写了《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诗云：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苏武先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议陈？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此诗可以看作是杜甫用诗歌为李白写的小传，这时他已得知李白遇赦放还的消息，在诗中回顾了李白一生的荣辱浮沉及两人之间的交谊，极力推崇李白的才学和人品，同情其于垂老之年蒙冤被放的遭遇。杜甫坚信李白是被冤枉的，并在诗中为他鸣不平，批评朝廷对他的不公正处置。在短短三个月之内，杜甫先后写了四首诗怀念李白，可见他与李白之间生死不渝的真挚情谊，千载之下读之仍令人动容。

郑虔诗书画兼擅，却一生怀才不遇，杜甫与其交往多年，情谊甚深。天宝十二载春，他曾陪郑虔游览何将军山林。至德二载，郑虔因陷贼被贬为台州司户参军，杜甫来不及相送，只好赠诗作别。乾元元年春，杜甫经过长安城南的郑虔故居时，想起了二人多年的交谊，又为其年老遭贬而流涕。如今杜甫流落到了秦州，郑虔则远贬台州，二人相隔千里，杜甫在诗中想象郑虔在贬所已经头发雪白，老眼昏花，身处孤危之海边，担心他难以生还，二人恐无法再次相见。之后不久，杜甫从台州信使那里收到了郑虔的来信，说他在海边开荒种地，卧床养病，虽为世所弃，但也有当地同情之人周济酒钱。得知郑虔还活着，杜甫心中稍感安慰，读着郑虔的来信，眼前又浮现出了他多才而贫困的一生。郑虔当年任广文馆博士时，经常穷得连粗饭都吃不饱，家里穷得竟没有一块儿待客的坐毡，喝酒的钱也是由好朋友苏源明接济，如今在台州，他仍和在长安时一样穷困，杜甫不由得对他的悲惨身世喟然感叹。乾元二年春，贾至被贬为岳州司马；五月，严武被贬为巴州刺史。杜甫对二人的贬谪深感愤懑不平，密切关注着二人的生活处境，于是写下《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他在诗中向二人述说了自己从窜归凤翔至度陇客秦州这段坎坷的经历，回顾了他们共同被肃宗排挤和打击的过程。全诗不假修饰，娓娓道来，同道之情溢于言表。杜甫对朋友的遭难总是报以深切的同情与关怀，这种人间真情实属难能可贵，而这也正是杜甫人格的伟大之处。

薛据和毕曜是杜甫困居长安时结交的朋友，到秦州后他得知二人皆已升迁，心中十分高兴，作《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为其祝贺，希望二人尽心国事，为天下分忧，并向他们倾诉了自己在秦州离群索居之苦状。乾元元年五月，高适由太子詹事出任彭州刺史；乾元二年四月，岑参由起居舍人出任虢州长史。杜甫对高适、岑参二位诗友也备感思念，写了《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寄给他们，诗中对二人外放给予安慰，以“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高度评价了高、岑之诗才，叮嘱二人要发挥济世之才，恪尽职守，盼望能早日重聚，共论诗章。杜甫还曾写诗寄给张彪。张彪是他年少时在山东历下结识的朋友，三年前张彪从河南携母亲到潼关以西避难与时任华州司功参军的杜甫相遇。张彪为了母亲的安全，在异乡过着艰难的隐居生活，杜甫夸赞他孝敬母亲，心地纯真。又云“静者心多妙，先生艺绝伦。草书何太古，诗兴不无神。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赞其草书古朴，可谓张芝后身，诗歌精湛，诗兴有神。然而二人因战乱而分离，再次相聚的机会甚是渺茫，诗人不由得感叹战乱给人们带来的分离之痛。

除了思念友人，杜甫对离散的弟妹也分外牵挂。在一个凄清孤寂的秋夜，他写下那首凄楚动人的《月夜忆舍弟》，诗云：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当此战乱未休之时，戍鼓之声令人心惊，又传来孤雁的哀鸣，杜甫不由得想起因战乱而失散的兄弟们。“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妙绝古今的名句，已经是白露时节，诗人对着一轮明月开始想念家乡，月光愈明，忆弟思乡之情愈切。全诗含蓄蕴藉，无限深情，锤炼无痕，是杜甫五律中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