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柯谷与西枝村（2）

下面再说说杜甫来秦州以后的生活情况。来秦州之前杜甫已经为官数年，虽说俸禄不高，但也攒了点积蓄，到秦州后由于失去了生活来源，难免坐吃山空，生活日渐贫困，只好依靠朋友接济。杜甫来秦州最初是想投靠侄子杜佐，但杜佐也非常贫困，根本没有力量负担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杜佐曾答应杜甫，等谷子熟了会给他分些小米，可白露都过了，杜佐却迟迟未将小米送来，于是杜甫写诗催促他说：“我想并不是你忘了，而是特意让人将小米舂得更细，这样让我吃起来更可口，因此耽误了送来的时间。想想新米配上佳肴绿葵，味道好得可比金菊，我平时最爱吃小米饭了，现在正盼着那精美的饭食在汤勺间流动呢！”这委婉的措辞透露出杜甫生计的艰难。他在诗中还说：“你田地中的薤菜也长得很好，请你在送米时也顺便馈赠些薤菜吧。”杜甫在诗中又是讨米又是索菜的，足见其生活已捉襟见肘。这时有一位叫阮昉的隐士知道杜甫生活困难，不待他开口索要，就主动送来了三十束薤菜，这些薤头圆滚滚的，像玉箸头一样晶莹洁白，让处于饥饿之中的杜甫倍加感动。杜甫在秦州写的《空囊》一诗形象地展现出了其生活的艰难：

翠柏苦犹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天气已经很冷了，早晨无米可炊，连井水都结了冰，因缺少衣被，晚上睡觉时觉得床板冰凉。在这种饥寒交迫的状况下，诗人忽发奇想，要是自己能像神仙一样食苦柏、餐高霞，那该有多好！这实在是反话正说，只有亲身经历过饥饿的人才能体会出这话里的绝望与无奈。钱都快花光了，为了不被人笑话，还专门留下一文钱放在钱囊中，那意思是说，你看我虽然很穷，却还不算赤贫。或许正是这种诙谐幽默的心态，让杜甫在困境中尚能艰难地支撑下去。

由于在秦州生活贫困，缺衣少食，因此杜甫的身体很虚弱，困居长安时期曾患过的疟疾这时又复发了，杜甫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潜隙地，有腼屡鲜妆。”这种疟疾发作时全身发冷如同怀抱霜雪，难受得如同搜刮脂髓。古人认为疟疾是疟鬼在作祟，民间土法是让患者在脸上涂上脂粉，穿上女子艳丽的衣服，潜伏到幽僻之处，以求躲过疟鬼的纠缠。杜甫被疟疾折磨得难以忍受，无奈之下也只好化装成女人出门躲藏，成效不大，却常被人打趣，让他颜面上有些挂不住。

虽有贫苦和疾病的折磨，但杜甫仍时刻记挂着国家的安危。乾元元年七月，肃宗为借兵回纥，将幼女宁国公主嫁给回纥毗伽阙可汗。第二年四月，可汗病死，按照回纥习俗，要将宁国公主殉葬，宁国公主据理力争，说自己以大唐公主身份下嫁，当遵大唐之礼，不必依回纥之法，最终以割面毁容为代价得以生还。乾元二年八月，宁国公主回归大唐，正好途经秦州，杜甫站在路旁的人群中目睹了宁国公主那消瘦的身影，有感于她为国家做出的巨大牺牲，百感交集地写下《即事》一诗，诗云：

闻道花门破，和亲事却非。人怜汉公主，生得渡河归。秋思抛云髻，腰支宝衣。群凶犹索战，回首意多违。

诗中杜甫批评了肃宗的和亲之策，眼下“群凶犹索战”的残酷现实，更说明当初借兵回纥之非，表现了杜甫可贵的民族意识。“秋思抛云髻，腰支 宝衣”二句描绘了宁国公主饱受摧残的形象，表达了诗人对她不幸命运的无限怜惜与同情。早在至德二载，杜甫在《北征》《留花门》等诗中就对肃宗借兵回纥的政策提出异议，认为借兵回纥会带来无穷后患。后来回纥协助唐军收复两京后，大掠三日，出入宫殿无禁。回纥少主叶护请求留兵沙苑，再为肃宗收取范阳，肃宗表示同意。宝应元年，回纥援军帮唐军收复了东都洛阳，入城后纵火焚烧了百姓藏身的圣善寺和白马寺，死伤万余人，又大掠坊市，大火累旬不止。永泰元年，回纥又与吐蕃连兵，攻掠奉天等地。这都是当年肃宗借兵回纥带来的一系列恶果。《旧唐书·回纥传》评论道：“肃宗诱回纥以复京畿，代宗诱回纥以平河朔，戡难中兴之功，大即大矣！然生灵之膏血已干，不能供其求取；朝廷之法令并弛，无以抑其凭陵。忍耻和亲，姑息不暇。”王夫之《读通鉴论》亦云：“借援夷狄，导之以蹂中国，因使乘以窃据，其为失策无疑也。”

战争的影响已经波及偏远的秦州，杜甫在《秦州杂诗二十首》中说：

其六

城上胡笳奏，山边汉节归。防河赴沧海，奉诏发金微。士苦形骸黑，林疏鸟兽稀。那闻往来戍，恨解邺城围。

九节度使邺城战败后，为了补充兵员，也在秦州征兵，每天都能听到胡笳的声音，一批批士兵被征调到东方去抗击安史叛军，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杜甫为士兵的辛苦奔劳而叹息。《秋笛》一诗也体现出杜甫对出征士兵的体贴和关怀：

清商欲尽奏，奏苦血沾衣。他日伤心极，征人白骨归。相逢恐恨过，故作发声微。不见秋云动，悲风稍稍飞。

秋风萧瑟，笛声凄切，把征人不得生还的悲哀衬托得更加动人。《遣兴三首》其二云：

高秋登寒山，南望马邑州。降虏东击胡，壮健尽不留。穹庐莽牢落，上有行云愁。老弱哭道路，愿闻甲兵休。邺中事反覆，死人积如丘。诸将已茅土，载驱谁与谋？

马邑州在秦州之南，那里居住着归顺的夷人，他们也被朝廷征调去抗击叛军，家人哭着在路边送别，诗人对他们的遭遇非常同情，此诗可以看作是马邑州的《兵车行》。安史之乱爆发后，边镇的精锐部队都被调往东边前去抗击叛军，此时吐蕃趁机犯边，其势力已经逼近洮州、岷州一带，对唐王朝的威胁越来越大。杜甫在秦州常能看到边境报警的烽火、飞驰的紧急羽书及出使吐蕃的使者，这些都让他忧心忡忡，他在诗中说：“鼓角缘边郡，川原欲夜时。秋听殷地发，风散入云悲。”“警急烽常报，传闻檄屡飞。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秋天的夜晚听到从边地传来的鼓角之声，令他感慨时局动荡，战乱难平。杜甫的这种忧虑后来果真变成了现实，两年之后，吐蕃大举入侵，攻占了唐朝的许多州县，并攻陷了首都长安，后来被郭子仪击退。

秦州城处于东西狭长的藉河河谷之中，南北两侧都是高山，这种独特的地貌隔开了关辅的战乱与喧嚣，这使得杜甫能够静下心来审视陇右独特的自然风貌和胡汉浑融的地域文化特色，他将所见、所闻、所感写成了组诗《秦州杂诗二十首》，如：

其二

秦州山北寺，胜迹隗嚣宫。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

其三

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马骄朱汗落，胡舞白蹄斜。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

其七

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

其十

云气接昆仑，涔涔塞雨繁。羌童看渭水，使客向河源。烟火军中幕，牛羊岭上村。所居秋草净，正闭小蓬门。

其十一

萧萧古塞冷，漠漠秋云低。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蓟门谁自北，汉将独征西。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鼙。

其十二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这组诗中，涉及秦州的诸多自然风光与历史名胜，如隗嚣宫、麦积山、南郭寺、北流泉、东柯谷、仇池等等，其中“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烟火军中幕，牛羊岭上村”“萧萧古塞冷，漠漠秋云低”“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等句，把陇右独特的地域风貌进行了全景式的描绘，将秦州山川城郭之神奇、土地风俗之特异尽收笔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