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省亲（1）

乾元元年冬末，杜甫离开华州回洛阳探亲。他从华州向东出发，途经华阴、阌乡、湖城，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旧友。刚一出华州，杜甫就遇到杨少府，他是京城司勋员外郎杨绾的晚辈，正要赶往长安。早在来华州之前，杜甫就曾答应杨绾，有机会一定为他找一些茯苓，茯苓是华州有名的特产，但是由于山中寒冷，茯苓稀少，因此没有采到。于是杜甫以诗代笺，让杨少府带给杨绾，向他表达了深深的歉意，并承诺说：“等我从洛阳回来，那时的天气会稍微暖和些，我就去青松林中挖掘，定会选择上等茯苓，封好后寄给你。”与杨少府分别后，杜甫又与鄠县的李老先生同路东归。这位老先生比杜甫年长，骑着一匹胡骝马，此马颇为神骏，曾帮主人脱过险，杜甫对它甚是喜欢，于是作诗赞曰：“头上锐耳批秋竹，脚下高蹄削寒玉。始知神龙别有种，不比俗马空多肉。”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旅途倒也不寂寞。不久之后，杜甫便到了阌乡，在这里他得到姜少府的热情款待。姜少府与杜甫是同乡，对杜甫的诗文非常钦佩，所以隆重款待了他。阌乡位于黄河边上，这里出产一种味鱼，似鲫而肥短，味道异常鲜美。时值严冬，黄河封冻，味鱼不易捕捞，但姜少府却设法搞到了一些，这份情义让杜甫感动不已。在这次宴会上杜甫还见到了秦少府，他是杜甫在凤翔行在时的旧友，二人再次重逢，也少不了一番感慨。在阌乡辞别两位友人后，杜甫继续向东行进，很快来到湖城。湖城的刘颢听说杜甫来了，热情地邀请他到自己家中食宿，第二天清晨杜甫辞别刘颢上路，刚走到湖城之东，碰巧遇到了好友孟云卿，二人惊讶万分，感叹一番后，相携复归刘颢家。此时已是薄暮时分，热情好客的刘颢见杜甫携客重访，欣喜异常，立即置酒张灯，重开宴席。几人一边痛饮，一边谈论国事，直到庭树间鸡鸣声响起，这场欢宴才告结束。朋友们欢聚之后马上又要离别，想到“人生会合不可常”，杜甫不禁泪下如霰。

杜甫离开湖城继续东行，在途中恰好遇到李嗣业率领军队赶往邺城，复作《观兵》，诗云：

北庭送壮士，貔虎数尤多。精锐旧无敌，边隅今若何。妖氛拥白马，元帅待雕戈。莫守邺城下，斩鲸辽海波。

去年秋天，杜甫在华州和李嗣业见过面，如今郭子仪等人刚刚攻下卫州，正与各地节度使会师，准备攻打盘踞在邺城的安庆绪，沿途皆有兵马向邺城集中，而镇西、北庭节度使李嗣业的精锐部队也参加了这次合围邺城的战役。这时前来援助安庆绪的史思明军攻占了魏州，之后却按兵不动，目的是想等唐军锐气尽失之后再乘机掩袭。当时包围邺城的唐军并未设统帅，肃宗只是让宦官鱼朝恩作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来监军，由于九节度使之军互不统属，难以统一指挥，这对唐军颇为不利。杜甫主张“莫守邺城下，斩鲸辽海波”，即应直捣叛军巢穴，让史思明束手就擒，则邺城可不战而下。据《资治通鉴》载，当时李光弼就曾向宦官鱼朝恩建议：“史思明得到魏州后，按兵不动，意在使我军懈怠，然后用精锐之兵袭击我军。我愿与郭子仪的朔方军一同去攻打魏州，史思明吸取嘉山之败的经验，绝不敢迎战。这样两军经过旷日持久的相持之后，邺城一直得不到外援，必然会被我军攻克。如果安庆绪战死的话，那史思明就更难以指挥叛军了。”李光弼这个建议切实可行，但才略平庸的鱼朝恩却不同意，此事只好作罢。将近一个月后，唐军果然在邺城之战中以大败告终。当时杜甫“斩鲸辽海、直捣贼巢”的战略，与李光弼的建议不谋而合，可见杜甫战略眼光之敏锐。

在这次返回洛阳的途中，杜甫还拜访了阔别二十年的老朋友卫八处士。诗人能与老友在乱离中再次相见，又惊又喜，似梦似幻，感慨万千，写下了广为传诵的《赠卫八处士》一诗，诗云：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诗人感叹人生相聚之难，有如东方的商星和西方的参星，此出彼没，两不相见。然而今天晚上真是一个特别的夜晚，我们竟然又聚在一盏灯烛之下。一个人的青春时光能有多长呢？转眼间我们都已经鬓发苍苍，时间真是残酷啊！怎么过得这么快呢！向卫八询问旧友的情况，听说多半已经不在人世，禁不住让人连连惊呼，痛满衷肠。怎么也想不到，分别二十年后，我还能重登您的厅堂。当初我们分别时您还没有成婚，忽然间您的身边就已经儿女成行了。他们对父亲的老朋友很有礼貌，问我来自何方。在主客问答之间，孩子们已经麻利地把酒浆摆上桌子。卫八处士情深义重，冒着春雨去园中剪来嫩韭菜，还蒸了香喷喷的黄粱米饭。主人称人生难得相会，和我一连对饮了十觞。饮了十觞我也不醉啊，是因为感念故人的情意深长。想到明日相别后我们又要被山岳隔开，彼此的境况又难以知详，不禁心生凄然。此诗将一夜的情事娓娓道来，质朴无华，生动自然，言浅情深，表现了战乱年代人所共有的“沧海桑田”和“别易会难”的人生感触，具有很强的概括性和艺术感染力。清代吴冯栻《青城说杜》评此诗曰：“通首妙在一真，情真，事真，景真，故旧相遇，当歌此以侑酒，读之觉翕翕然一股热气，自泥丸直达顶门出也。”确实道出了此诗感人至深的真正原因。

杜甫的友人“卫八”是何许人也？宋代的黄鹤指出，唐代蒲州有隐逸卫大经，或许和“卫八”为同族。宋人师古引《唐史拾遗》称：“杜甫与李白、高适、卫宾相友善，时宾年最少，号小友。”又将“卫八”坐实为“卫宾”，对此，仇兆鳌指出，此说乃是伪书杜撰，不足凭信。因为史料的匮乏，关于卫八的真实名字已经难以确考，不过高适的友人也有名“卫八”者，其《酬卫八雪中见寄》云：

季冬忆淇上，落日归山樊。旧宅带流水，平田临古村。雪中望来信，醉里开衡门。果得希代宝，缄之那可论。

《同卫八题陆少府书斋》云：

知君薄州县，好静无冬春。散帙至栖鸟，明灯留故人。深房腊酒熟，高院梅花新。若是周旋地，当令风义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