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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马了!下马了……(4)
书名:大成昆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2587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57
费德政后来“怼”王永国:“汽车翻个底朝天,你该先过问我。”王永国多少有些汗颜,可当时那么问,他并不觉得奇怪:“你怀里的仪器上万元,国家这么困难,当然先关心仪器!”
此时的沙马拉达,困难肉眼可见:电力严重不足,鼓风机、抽水机无法工作,新鲜空气送不进去,烟尘和水排不出来,隧洞里尘烟弥漫,浊水汹涌;供应上各种短板,一线工人的安全帽破破烂烂。施工虽在继续,工人只剩下高峰时的四分之一,还都被粗糙的伙食和缺位的劳保,搜刮走大把力气。人往洞里走,王永国的心,像是泡在没过膝盖的积水里。等到钻出洞,一句忍了又忍的话,从他嘴里跑出来:“这样干下去,再过二十年,这洞子也休想打穿!”
回过头,看看去了百家岭的罗良才。
这是成昆铁路北段第一座超过二千米的长隧道,地质条件和修建难度,比陆槽隧道、丰都庙隧道难出许多。
如果洞子是啃出来的,现在肯定是在啃骨头。
真有骨头啃,睡着都要笑醒。事实却是,去百家岭不久,罗良才没了瞌睡。
——太饿了!
供应紧张,1959年就有苗头。紧张归紧张,头等紧要的物资,当时没打折扣。拿粮食来说,每月定粮,干部二十一斤,工人三十多斤,开挖工体力消耗最大,四十五斤,并无缺斤短两。这会儿却是吃不饱了,炸药、雷管、风枪钻头、支撑架所需木材,也经常“有上顿没下顿”。
饥饿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罗良才躺在床上等天明。天明也使性子,你惦念它,它偏疏远你。那就透过屋顶的茅草缝隙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头顶飘来一片乌云,罗良才数不下去了。那就数羊吧——哦,这个更不能数,数出肉香还了得!
索性穿衣起床。出门没走几步,他远远看见伙房转角灯下,有人影晃了一下。罗良才稍作犹豫,向着灯光迈开了步。
天快亮了。伙房里亮着灯,门虚掩着,有人声自门缝传出。
罗良才进了伙房。亮晃晃的白炽灯下放着些馒头,原本又黑又瘦的馒头,此时在罗良才眼里却白白胖胖的。饥饿的本能促使罗良才抓起馒头往嘴里塞。厨房师傅吃惊地大张着的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啃完馒头,罗良才流泪了。
这样的事不能再干,可饥饿千呼万唤,怎能一声不吭?那天的午饭,清水煮玉米。罗良才的筷子没有急着去嘴边报到,而是拿出内业计算的硬功夫,和碗中餐一粒粒打了照面。
二百一十七粒。
再数,还是二百一十七粒。
罗良才找到队长李永成,没好气地说:“快去抓一只鸡来。”
队长当他说胡话,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咋不抓天鹅?天鹅肉只怕更香些。”
罗良才也不兜圈子了:“我就想看看,碗里这点东西,够不够一只鸡吃!”
三年困难时期,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罗良才并不是成心为难队长。办法还得自己想。工人开荒种了土豆,收成如何很难说,且尚未成熟,“远水”解不了近渴。若在洞内,裤带勒紧一点,再勒紧一点,这是现成的经验。要是在外面测量,树上挂的野果,埋在泥土里的根茎,都是可以打的“秋风”。天上飞的蚂蚱,到了眼前的,保证有来无回。吃法短平快,不用活剥,生吞便是——人快饿倒了,哪还顾得上恶心。也有队友发明出一个“高级吃法”:放到火上烧烤。
这样的日子如何长久得了?成昆铁路,不得不停止施工。
这已不是成昆铁路第一次下马。1959年4月,为应对严重经济困难,国家实行调整压缩方针,一批重大工程停止建设,包括成昆铁路。1960年,成昆铁路再次上马,计划1961年底通车到西昌。然而,还没在“马”背坐稳,成昆铁路又被要求下马。1961年5月,成昆铁路第三次开工,铁轨铺到西昌,新目标定在两年后。哪知时隔一年,工程再次下马,除重点工程沙马拉达隧道、关村坝隧道和云南境内的碧鸡关隧道保留少部分力量,全线停工。至此,成昆铁路仅完成投资一点七亿元,修建隧道十公里、桥梁五公里。火车从成都开至六十一点五公里外的青龙场,就到了“终点站”。
罗良才去了贵昆线。杨鉴凌他们,同样去了贵昆线。
1962年10月,杨鉴凌从武汉测绘学院毕业,分到西南铁路工程局隧道工程处实习,承担关村坝隧道出口端的施工测量。
活儿在隧道里干,隧道入口没地方搭工棚。上班走半小时山路,一秒钟不敢分心,因为容易摔下悬崖掉进河里。也不敢不戴安全帽,猴子喜欢扔石头,若麻痹大意,难免出事故。
别低估了实习生。有的实习领工员负责管理一个班,下设开挖、运输、衬砌、机电四个组,也算“大权在握”。
什么都缺,尤其缺人。最最最缺的,是人才。
隧道六千一百零七米长,去时只打了一千米。隧道里面像蒸笼,越往里走,温度越高,人还没走到掌子面上,衣服就湿透了。工地上只有四五百人,出碴儿全靠人工斗车,打炮眼儿都是干风枪。每天只能放三四炮,每炮只能往前推进一点二至一点五米。
杨鉴凌带着测工搞精测。那天正准备往洞里引线,猴子往下丢石头,打在他的脚背上。虽然穿着水胶鞋,杨鉴凌仍是痛得站不起来。测工过来扶他,他将人家推开:“我算什么,仪器要紧!”
约十斤重的T2经纬仪从瑞士进口,值好几千元。如果不是当时国家困难得每分钱都要算着花,党中央重点抓的成昆线,成昆线第二长隧关村坝,不至于修得有气无力。
有一段时间人心惶惶。导坑顶部和扩大的拐角处好似暗藏机关,爆破两三小时后,常有大块小块的石头“发射”出来。
又一块石头砸在巷道。石头三四百公斤,落地之处,杨鉴凌的脚印还很新鲜!
当时是晚上,他带着水平仪到了上导坑。仪器还没放好,“嚓嚓嚓”的声音钻进耳朵。他往洞口看,没有人。往上看,刚打好的拱圈,同样未见异常。
“嚓嚓嚓”“嚓嚓嚓”。
杨鉴凌预感不妙,抱上水平仪就跑。
一声巨响追上来。回头看,一块巨石砸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尘土腾空而起,呈喇叭状上扬!
杨鉴凌的腿,当即软成了棉花。
测工李绍斌早在成洞部分立起水准标尺。打口哨,晃动电筒,是两人约定的联络方式。口哨打过,电筒也晃得自己都眼花了,上导坑没有半点动静。李绍斌找进洞,发现杨鉴凌瘫坐在地,扶也扶不起来。
“嚓嚓嚓”的响声还在继续。两个人原地坐了十多分钟,直到声音渐渐消失,杨鉴凌身上才有了一点力气。
终于搞清楚了,是岩爆。
岩爆,是地下开采的深部,临空岩体积聚的应变能突然而猛烈地全部释放,致使岩体发生像爆炸一样的脆性断裂。
关村坝隧道最大埋深一千六百五十米,岩爆高发频发。
在此之前,国内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现成手段可以对付,难怪一时间人心惶惶。
之后不久,铁二局九处转战贵昆线,关村坝隧道由十一处接手。临走,杨鉴凌暗自庆幸,岩爆屡次发生,好在没出事。刚这样想过,他又为十一处担心起来:没出事是运气,但是运气不是天天有、人人有。
果不其然,十一处接手没几天,岩爆夺走数条人命。
由此,关村坝隧道施工,几近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