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马了!下马了……(3)
书名:大成昆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2417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57
必须得快。很多工作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干,观测却只能在时间窗口里进行。春天,瓦吉木梁子上,黄金观测时间是早上7时到9时。因为太阳出来半小时后,地面水分蒸发,空气扰动,观测质量没有保障。在此之前,空气清亮,成像稳定,观测数据最是可靠。
从住处到观测站要走一个半到两个半小时。倒排时间,吃饭,做饭,洗漱……起床闹钟,定在四点半。
很多时候,抓着馒头在啃,扛着仪器在走,王永国的眼睛却是半睁半闭的。
第二趟导线测量完成赶上“五一”,小分队回到大本营。“喜”上加“节”,本可以放松一下,哪料技术队长孙承忠说:“之前测的不作数,重来。”
王宗樑的眼睛瞪得鸡蛋大,他实在搞不懂这是为何:“我们独立测了两次,导线七公里长,终点横坐标相差仅仅十五厘米!”
孙承忠答得干脆:“直伸导线虽然简约直观,却没有严格的检核条件和精度评定条件,不能排除偶合!”
他的意思是要用经典的三角网测量方法再测一遍。至于原因,别说老将王宗樑,就连新兵王永国也知道:沙马拉达隧道是全国第一长隧,不容任何闪失。
1959年6月,孙承忠亲自主持,重新布网设计沙马拉达隧道控制测量方案。除了对选点布网有参考价值,前两次测量前功尽弃,王永国心中酸涩。回想起小分队驻扎在瓦吉木梁子一个多月,除了一起工作的七个人,一个外人不曾见过,最“高级”的娱乐活动,不过是看看书、听听收音机、打打纸牌,他的胸膛里甚至有几分悲壮感。
五个多月后,任务结束,王永国请了年休假。紧紧搂住从“原始社会”回来的孙子,奶奶的手,许久不舍得松开。
再舍不得,假期一满,王永国还是得走。
这一回去了关村坝。成昆线第二长隧将在这里开掘。洞子进口在乐山金口河,出口逼近雅安汉源地界。
忧惧的感觉在瓦吉木梁子上也曾有过,却不如这一次来得凶猛。
这里根本没有路。不仅没有公路,连羊肠小道也没有。所谓的路,是大渡河在群山之中硬闯出来的。你看那流水,真的叫一泻千里。你听那涛声,哪一句不是在说,想要借道,没门儿!
比起水,山硬了何止百倍。不光硬,还高,从山顶到山脚,落差一千多米。王永国让目光先去山顶报个到,但目光还在半道,草帽便从后脑勺滑了下去。王永国去时是正该草木葳蕤、山清水秀的初夏,这里却游离在季节之外,山空且光,只有星星点点的绿。稀疏绿意怎兜得住沉重目光,目光一打滑,他的心跟着下坠。
难怪,此地被称为“地狱之门”。
不能正面硬闯,那就迂回登顶。常常是出去一趟好几天,遇着岩窝住岩窝,碰着瓜棚住瓜棚。一天晚上,他们在放羊人的窝棚借住。天亮睁开眼,裤带不见了,裤子也不见了。第二天的测量控制点选在一处高埂,一地都是蟑螂。盘古开天地后,这地方大约就没人来过。
从河道借过的情形也是有的。关村坝隧道全在山肚子里,越往出口走,越是贴近大渡河,这对沿中线测量是不小的挑战。进口到中段可以用三角网测量,中段以后布置不了三角网,就得人到对岸,通过导线环、导线得出测量数据。船过得了的地方坐船,船过不了的地方滑溜索。实在不行,靠两条腿绕,大不了多走几段弯路,多出几身臭汗……
也是1958年,罗良才上了成昆线。他是高王永国两个年级的校友。
成都向南,成昆线上第一座隧道得名“陆槽”。陆槽隧道在乐山沙湾,102队被派到这里,罗良才担任技术主管。
陆槽隧道二百七十米长,施工难度不大。一个实习生,四个测量工,罗良才拉扯起一支队伍。新手越多,工作越不能打马虎眼儿,每个晚上,罗良才都要进行施工总结,把第二天的工作任务梳理成一份清单。
紧挨陆槽隧道的丰都庙隧道开工开得很急。丰都庙隧道不是一个隧道,而是隧道群,编了1、2、3号。该“群”也是102队负责,工人有三四百号。
队伍看起来兵强马壮,实际却是“虚胖”。技术人员严重不足,只有从矮个儿里面挑高个儿,火线培养。以前管内业的高中生宋万清,当了3号隧道的技术主管。
罗良才肩上担子添了重量。五百多米长的1号隧道交给他,只是第一步。原来他只管陆槽隧道,只管技术。现在不同,两个隧道的生产管理,队长李永成也托付给他。干什么、谁来干、怎么干,他说了算。
队长是工人出身,工作作风没的说。但回到技术上,半天才和他说得清楚。如今一竿子插到底,技术措施没有跑冒滴漏。罗良才也乐得负责。
王永国去大凉山是进了“原始社会”,罗良才人虽在沙湾,日子却也不好过。
先看吃的。馒头,稀饭,酸菜,土豆,上顿是这样,下顿也是这样。
再看住的。编好的竹子立在地里,糊上一层黄泥巴,就是墙了。屋顶铺稻草,雨天漏雨,晴天漏星星。
工具也很“原始”。打眼,填药,放炮,全是手工操作。碴儿石从岩上扒下,用斗车转运。一车碴儿石半吨重,没有动力牵引,全靠两只手推。车虽沿着轨道走,但每一趟都像滚石上山。
就是这样,“快速掘进队”流动红旗,还是被罗良才的队伍一举拿下。那天出隧道,见路边停着一辆吉普,罗良才想,没准儿是哪个领导来检查工作了。还真让他猜对了。廖诗权,1930年参加革命工作,敲过日本鬼子的脑袋,时任成都铁路局局长。公路从隧道口经过,他执意要下车来看看。102队驻地就在旁边,廖诗权信步走进一间屋,恰巧是罗良才和他带的实习生、测工的宿舍。罗良才的床板不过五十厘米宽,廖诗权翻看床头表册,看小说般入了迷。
廖诗权和罗良才聊了一两个小时。临走,廖诗权对处长说,罗良才是个干事的,他要怎么干,由他怎么干。
罗良才干得更带劲了。1960年,全年三百六十六天,他只有一天没进洞子。没进洞子是因为停电,风枪没法工作,鼓风机转不起来。这一天差点把罗良才憋出病——离开洞子的他,是沙滩上的鱼。
1961年5月,罗良才转战百家岭隧道。大约也是这时,从关村坝抽身出来,王永国又去了沙马拉达。施工队有技术人员,正如陆槽隧道、丰都庙隧道、百家岭隧道有罗良才,但施工当中,阶段性复测、引线,还得负责精测的王永国他们出马。
跃进牌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昼夜疾驰。凌晨4点半,四下一片漆黑,车前两根光柱不停跳动。离石棉县城十多公里处,汽车打了一个滚,摔到公路下面。哭声、喊声、呼救声,霎时响彻山谷。
“费德政,仪器怎么样了?”王永国大声冲前排喊。
“抱在怀里呢,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