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攻到火药

很多历史学家都承认，中华文明是一种早熟的文明，这种“早熟”主要体现在官僚政治和农业经济这两方面。

政治与经济的早熟，也带来了文化的早熟。正因为文化的早熟，战争在中国最早成为一种技术。

弩是中国独创的武器，它使杀人更加省力和“文明”，从而大大提高了效率。八牛弩甚至将畜力引入这种杀人机器，使其动力性能得到更大提高，其杀伤力更加不可阻挡。

杀人作为一种需要巨大能量消耗的工作，迫使中国人很早就关注能量技术。马和马镫无疑大大地增加了战士的机动性能，而弩则提高了能量效率。较小面积、较大深度的创伤，更高的命中率，在能量有限的情况下，无疑大大提高了战争效率。

总体上来说，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仍以人类自身的能量为主。为了提高战争能力，中国甚至创造了独特的体力杀人技术——武术，或曰技击。

公元前279年，田单以火牛阵首开能量战争之先河，畜力在这场齐燕大战中成为杀戮的主要能量来源。火虽然出现在这场战争中，但只是用于激发牛的杀戮精神，远未成为主要能量。

孙子最早提出将自然能量引入战争，“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与人类自身的能量相比，自然能量要大得多。一旦将人类肌肉之外的另一种能量引入战争，交战双方的力量平衡必然会马上被打破。因此，在战国后期的战争中，水攻和火攻屡见不鲜。

在《三国演义》中，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等决定性的战役，无不因火攻而以弱胜强、以少胜多。

夷陵之战中，吴兵用船装载茅草等易燃之物，接近蜀军营寨后，顺风点火，火势蔓延数百里，蜀军大败。自此之后一代枭雄刘备抑郁而终。

早在此次战役前，硫黄和硝石作为燃烧剂就已经正式登场。

硝石即硝酸钾，这种钾盐在中国西北许多地方都有天然分布，尤其是兵家必争的陇道和蜀道。因为几乎是中国独有，所以被西方人称为“中国雪”。硫黄同样也有很多天然存在。

将硝石、硫黄和含碳物质，经过人工均匀拌和、炼制，就可以制成火药。

或许是因为这种天然有利的因素，中国得以最先发明火药。

发明火药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战争和杀人。实际上，火药完全是中国炼丹术的副产品。

早在战国时代，中国就形成了蔚为壮观的炼丹术。李约瑟认为，中国炼丹术与西方古老的炼金术一样，都属于原始化学，而中国炼丹术更为古老。西方炼金术是想用石头炼出黄金、白银，中国炼丹术则试图从矿物中炼制长生不老之药。

中国自先秦以后，农耕社会走向成熟，其结果，一方面是人口大量增加；另一方面，瘟疫也开始大面积暴发。尤其是丝绸之路的开通以及汉朝与北方草原地带的频繁战争，引发的瘟疫在东汉末期造成一场罕见的大浩劫，这场灾难一直持续到西晋时期。

当时，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在瘟疫面前都别无二致，这导致不少贵族子弟抱着及时行乐、醉生梦死、玩世不恭的想法，道教和佛教极度盛行。疾病也刺激了医学进步，中医史上著名的《黄帝内经》和《伤寒杂病论》就诞生在这一时期。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怕死的皇帝和贵族，不顾一切地访求辟邪不死的丹药。早期的秦皇汉武曾派人到东海、西域求药，然而终归证明所谓不死药只是传说。后来的人们求药不成，转而开始“炼药”。

随着火法炼丹技术在贵族之间的传播，偶然之间，便“发明”出了最原始的火药。

现存最早的火药配方，出于唐朝炼丹家清虚子撰写的道家医书《太上圣主金丹秘诀》。李唐王朝托附老子李聃为始祖，不仅奉其为玄元皇帝，还以道教为国教，炼丹的道士因此炙手可热。

正是这一时期，炼丹的道士找到了硫黄伏火法。他们发现，将硫黄、硝石和碳这三种物质放在一起进行加热时，反应异常剧烈——“以硫黄、雄黄合硝石并蜜烧之”，就会“焰起，烧手面，及烬屋舍”。之所以没有出现爆炸，是因为这些天然原料没有经过提纯处理，其中的杂质延缓了化学反应。

经过不断的试验，晚唐时期，火药终于在中国诞生。

虽然当时的人们是从药房里买了火药回去服用，试图延长寿命，但已经有人将火药用于杀人，以缩短人的寿命。

鲁迅先生曾说：“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事实上，火药从一开始就已经被中国人用于战争，而不仅是娱乐。虽然很多人热衷于火药爆炸巨响的刺激性，并用于节庆、仪式和祭祀，但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火药爆炸所产生的巨大能量，并将这个能量用于杀人。

作为神秘的炼丹术的产物，可以说，火药是一种文明的产物。即使被用于战争，火药也是文明人的武器。

在古代历史中，火药的出现，改变了自从马镫时代以来文明人在战争中的不利处境。有了火药，文明人就可以用技术来压制野蛮人的暴力。如果说马镫时代的战争是野蛮战胜文明的话，那么火药时代的战争则是文明战胜野蛮。

当代战争火药武器的巨大开支明显有利于那些更能负担这种开支的国家，从而使富裕和文明国家比贫穷野蛮国家处于明显有利的地位。在古代，富裕文明国家很难抵御贫穷野蛮国家的入侵；在当代，情况则相反。火药武器的发明，初看似乎对文明的持久和传播有害，实际上却起到有利作用。

哲学上有句名言，恶是历史进步的杠杆。如果说马的介入，大大延长了人类杀戮的半径，那么火药的介入，则大大提高了人类杀戮的效率。

与马相比，火药的能量更具无限性，其能量密度要远远大于人类和马这些动物的肌肉力量。火药巨大的能量，不仅使人的血肉之躯显得脆弱，甚至让城墙工事等建筑物同样不堪一击。

对于战争来说，火药成为一个巨大的能量倍增器，它使传统的动物能量显得微不足道。如果现代性的基本特征之一是化学力取代了人力的话，那么火器可以被视为第一种现代发明。

在火药出现之前，杀一个人需要足够的力气、技术和运气，当然还有更为重要和必不可少的勇气或残忍。火药的出现，完全改变了杀人的前提。杀人不再需要多大力气，甚至不需要技术，只需要你有杀人愿望就足够。

与传统武器相比，火药的杀伤力具有更大的可塑性和无限性。

当火药成为杀人行为的主要力量时，人的作用在于只须做出决定：杀还是不杀，杀甲还是杀乙。

进入火药时代，杀人显得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