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与术
书名:轮子、战车与帝国作者名:杜君立本章字数:2316更新时间:2024-05-30 14:24:06
夏商周时期的轮子文化不仅体现在功用上,更广泛的是引发了一系列形而上的思想意识。轮子隐喻了秩序,轮子行驶的道路,则暗示了一种公共性的社会正义,即所谓“道”。
作为春秋时期的大思想家,季梁认为政治的首要原则就是“道”:“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向来有“道”和“术”的说法;通俗地说,“道”即是原则,“术”则是手段。在某种程度上,“道”与“术”是相互对立的:世有道,便无术;世无道,术便横行。三代以上,以诚为本,人皆质朴,至春秋之世礼崩乐坏,大道不存,诈术勃兴。
“至于战国,贵诈力而贱仁谊,先富有而后礼让”,所以,刘向认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
在《战国策》的序言中,刘向特别说起当时的时代背景:
仲尼既没之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道德大废,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夫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兵为强。是以转相放效,后生师之,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湣然道德绝矣。晚世益甚,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侔争权,尽为战国。贪饕无耻,竞进无厌,国异政教,各自制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政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
刘向最后解释说:“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国教,化兵革,亦救急之势也。” 故此,战国时期,苏秦张仪之辈炙手可热,横行天下。“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
如果说春秋距离三代不远,尚古风犹存,那么到了秦末,焚书坑儒,指鹿为马,权术之恶已超乎想象。
是故始皇因四塞之固,据崤函之阻,跨陇蜀之饶,听众人之策,乘六世之烈,以蚕食六国,兼诸侯,并有天下。杖于诈谋之弊,缪于信笃之诚,无道德之教,仁义之化,以缀天下之心;任刑罚以为治,信小术以为道;遂燔烧诗书,坑杀儒士;上小尧舜,下邈三王。二世愈甚,惠不下施,情不上达;君臣相疑,骨肉相疏;化道浅薄,纲纪坏败;民不见义,而悬于不宁。抚天下十四岁,天下大溃,诈伪之弊也。
汉末之世,天下大乱,唯有权术成为终极手段。从刘备到曹操,个个都是诈术高手。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天子作为“道”的象征,只是他谋取权力的幌子,或者说是“术”的一部分。
曹操是一代枭雄,精通军事,他曾对《孙子兵法》专门作注。对于“兵者,诡道也”,曹操的解释是:“兵常无形,以诡诈为道。”
《孙子兵法》诞生在百家争鸣的时代,因为兵法是显学,所以当时百家无不言兵。在《中国兵书集成》第一册中,就收入了《管子》《商君书》《韩非子》《老子》《墨子》《孟子》《荀子》《淮南子》等书的部分篇章,相对而言,孙子对兵法的研究更为纯粹一些。如果要在中国找到一部足以与《圣经》对西方影响那样大的古代经典,那么非《孙子兵法》莫属。从民间层面的影响来说,就连科举必备的“四书五经”都无法望其项背。
如果将“道”进一步引申到政治层面,相对应的就是制度和法治。本质上,制度是用来约束权力的,但实际上权力常常凌驾于制度和法律之上。所谓“权力的任性”也就是权力的“术”,所有权术都是制度崩坏的产物;如果制度有效,那么权力就在制度之下。
钱穆先生评点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时,特意从制度建设方面进行对比。他认为,一个王朝有没有建树,主要看它是否建立了有效的制度;制度是维护公共利益的,而权术则出于“私心”。
论汉代,西汉可说是制度,东汉则多半出于光武的私心。论唐代,确实可说在建立制度,而宋代则有许多只算是一种法术。明代,有许多只能说它是一些事,不能说它是一些制。尤其是清代,可说全没有制度。它所有的制度,都是根据着明代,而在明代的制度里,再加上他们许多的私心。这种私心,可说是一种“部族政权”的私心。一切由满洲部族的私心发出,所以全只有法术,更不见制度。
战争是政治的极端方式。如果说政治尚可以依赖制度的话,那么战争则没有任何制度。因而,战争往往比政治要残酷得多。在战争中,权术和欺诈是最基本的手段,并被当作智慧和技术看待,称为“战术”和“战略”。
古罗马思想家塔西佗在《日耳曼尼亚》中说:“在任何战斗中,最先被打败的总是眼睛。”塔西佗想说的是战争惨不忍睹,其实,在眼睛被“打败”之前,人性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对一个正常人来说,战争并不值得崇拜。
战争本身就是杀人,是对人性的反动,因此在战争中维持文明是极其艰难的,文明的底线很容易被暴力洞穿。
早在公元前18世纪,好战的亚述国王沙姆斯-阿达特就这样告诫他的儿子:“你要想出计谋击败对手,要运用手腕对付他,而你的对手也会耍弄花招欺骗你,这就像一对一的摔跤一样,需要运用计谋。”同样,在《旧约全书》中也有这样的句子,“你应该运用诡计进行战争,胜利的到来需要精心的策划”。
如果进行中西对比,西方的文艺复兴时期,有点类似中国的战国时代,当时兴起的火药如同中国战国时的弩机。火枪瓦解了贵族骑士的战争特权,随着平民力量的崛起,贵族制度迅速走向崩溃。
随着火药时代的来临,意大利的马基雅维利写了《君主论》,英国的霍布斯写了《利维坦》,德国的克劳塞维茨写了《战争论》。前二者犹如中国的《商君书》《韩非子》,后者则可与《孙子兵法》等量齐观。
霍布斯在《利维坦》中说:“在战争中,暴力与欺诈是两大美德。”
对现代人来说,战争构成20世纪最大的灾难。依靠法西斯极权政治、恐怖屠杀和小偷式的战争突袭,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几乎将现代化的西方世界彻底毁灭。
有一个历史细节,据说“沙漠之狐”隆美尔在被授予陆军元帅和北非方面军总司令的仪式上,希特勒送给他的礼物,就是一本希特勒亲笔注释的《孙子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