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秋思（2）

一个人的一生中，哪怕有一次鼓起勇气反抗权威，都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可范仲淹却一而再，再而三，愈挫愈勇，七八年间，他竟遭三次贬官，又三次进京，没有坚定的信仰是坚持不下来的。

公元1041年，西北战事告急，范仲淹和欧阳修拜谒宰相晏殊。

晏殊请二人到园中赏雪。酒过三巡，晏殊按照惯例，与范仲淹、欧阳修题写诗词，以助酒兴。欧阳修献上《晏太尉西园贺雪歌》：“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宴会的主人位高权重，理应与国家同悲欢、共命运，哪能因为一时的高兴就大摆宴席呢？他难道不清楚，边关还屯留着几十万大军，在寒风中与铁甲为伴吗？欧阳修表面上贺喜，实际上讽刺晏殊作为宰相却不能体恤边士疾苦。

不等晏殊回应，耿直的范仲淹也说话了：“欧阳老弟，此时作诗似乎不太应景，还是应该作首词吧！”

范仲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现在看来，诗词都是脍炙人口的文学体裁，但在北宋时期，诗与词其实有很大差别。诗的地位更高，多用于士大夫抒发国家兴亡、民生疾苦、胸怀抱负等感慨。而词呢？多由歌女所唱，是宴会娱乐的应时之作，表意也更加委婉含蓄。

所以，范仲淹建议欧阳修作词，而不是写诗，其实是在隐晦地告诉他：要注意场合，跟晏殊提意见，用撕破脸的方式不可取；不如更应景一点，毕竟晏殊也不是个不通事理、听不出好赖话的人。

范仲淹看欧阳修没反应，于是拿出了一首自己的旧作——《渔家傲·秋思》。这是一首反映边关军事的大作，是范仲淹在西北守边时写下来的。词的上阕低沉婉转，下阕慷慨雄放，与花间词完全是两个气象风貌。

塞上秋景与内地大为不同，一片肃杀苍凉，连南飞的大雁都毫不留恋，唯有将士们在此留守。连营军阵的号角四处响起，全军将士严阵以待。崇山峻岭之间，长烟缭绕、残阳斜照。眼前一座紧闭的孤城，真让人感慨无限。饮下一杯浊酒，不由得想起故乡亲人，眼下战事未平，功名未立，还不能早作归去的打算。远方传来羌笛的悠悠之声，才发现夜已经深了，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在外征战的人没有一人入眠。这战争多残酷呀，霜雪染白了头发，泪水迷离了眼睛。

起句“塞下秋来风景异”，点明了词人所在的时空。“塞下”指的是延州边关——防御西夏进攻的军事重镇。“秋来”指的是初秋。初秋时节，大雁南飞。古代传说，雁南飞的终点在衡阳，“衡阳雁去无留意”说明候鸟早已厌恶了塞下萧瑟荒凉的环境，心里只想着南飞，对此地没有一丝留恋。“无留意”三个字尽显笔力遒劲，像一个惊叹号，把整首词推向第一个小高潮。

“四面边声连角起”，军号声的出现，渲染了一种浓厚的悲凉气氛，为下阕的抒情蓄势。“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继续用全景镜头描写延州周边环境，“长烟落日”让人想起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缀以“孤城闭”三字，更突出了大漠的肃杀之气。

宋朝自建立始，就采取重内轻外政策，对内加紧控制，而在边疆上长期放弃警戒，武备松弛。恰逢西夏元昊称帝，宋仁宗本想讨伐，结果事起仓促，将不知兵，兵不知战，宋军连连失利。范仲淹在这种情况下，被调到边关稳定局势，责任非同小可。

上任后，他一方面加强军队训练，一方面在延州周围构筑防御工事，不轻易出击，延州局势这才暂时稳定下来。“孤城闭”三字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军事态势，反映出宋朝的守军力量是很薄弱的。作为指挥部所在地的城门，太阳一落就关闭起来，表现了形势的严重性。这一句就为下阕的抒情做了铺垫。

下阕起句“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一杯”与“万里”，数字之间形成了悬殊的对比。这是词人浓重乡愁与单薄军力的对比，也是重大责任与千钧一发的形势的对比。功败垂成尚无定论，回家的事只能从长计议。

“燕然”指燕然山，“勒”是刻的意思。据《后汉书·窦宪传》记载，东汉和帝永元元年，车骑将军窦宪北伐匈奴，大破之，乘胜追击，在漠北燕然山刻石记功，颂汉威德。“勒石燕然”是胜利的代名词，而“燕然未勒”则有两层意思：其一，范仲淹还没有取得最终的胜利；其二，力克西夏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范仲淹有这个雄心与志向。

只不过，想法归想法，现实归现实。“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眼下边防军人想家思乡情绪浓重，又有谁能体恤那种英雄好汉为国垂泪的心酸呢？

这里有悲的成分，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忧，是怨，是愤愤不平。他们忧虑国家的安全，抱怨朝廷无人整顿武备，更为当局没有一个正确的方针政策而愤懑。边防军人久住“塞下”，将老，却不能退休家园；兵少，却不能与妻子团圆。

范仲淹想用这首词，告诉情感细腻的晏殊，边防吃紧，将士心寒，与眼前的酒席不是一种景致。不要再做一个太平宰相了，为长烟落日下的征夫做点事情吧！

从题材来看，范仲淹的词反倒有些像诗，其中感情也远比一般词曲高远深刻。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多年的军旅生涯。他在与西夏的交兵过程中，鲜有败绩，这在一众读书人中十分难得。他深知戍边将士的不易，对待他们如家人一般，力排众议提拔了许多像狄青、张亢这样的名将。

在我国历史上，经略天下，雄辩文章者有许多；坐镇边关，纵横捭阖者有许多；不顾安危，立志变法者有许多；但能同时做到这三者的，当属“天地间第一流人物”——范仲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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