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槌碎黄鹤楼（1）

至德二年十二月四日，逃离长安一年半的唐玄宗被儿子唐肃宗迎回长安。他逃出长安的时候是皇帝，回来却已变成太上皇，但这仍是一件大喜事。

皇帝赐酺五日，李白因为有罪在身不能参与庆祝活动。喜欢喝酒、喜欢热闹的李白，看着人们兴高采烈地喝酒吃肉，自己只能在一边看，心里别提有多失落了。

乾元元年春天，李白踏上流放之路。

听闻李白要流放夜郎，浔阳的官员都来给李白送行。李白在《流夜郎永华寺寄寻阳群官》中写道：“朝别凌烟楼，贤豪满行舟。”

李白妻子宗氏与弟弟宗璟把李白送到乌江边，姐弟两人与李白道别。李白写诗《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表达对宗氏姐弟的感激之情：

君家全盛日，台鼎何陆离！

斩鳌翼娲皇，炼石补天维。

一回日月顾，三入凤凰池。

失势青门傍，种瓜复几时？

犹会众宾客，三千光路歧。

皇恩雪愤懑，松柏含荣滋。

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

浪迹未出世，空名动京师。

适遭云罗解，翻谪夜郎悲。

拙妻莫邪剑，及此二龙随。

惭君湍波苦，千里远从之。

白帝晓猿断，黄牛过客迟。

遥瞻明月峡，西去益相思。

因为路上有众多朋友照顾，李白的流放之路并不凄苦，走到哪里都有朋友接风、送行。李白一路走，一路写诗，《流夜郎赠辛判官》《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流夜郎至江夏，陪长史叔及薛明府宴兴德寺南阁》《至鸭栏驿上白马矶赠裴侍御》……都是流放路上所作。

在赠辛判官的诗《流夜郎赠辛判官》中，李白回忆起他当年在长安同达官贵人饮酒，认识辛判官的经过，并盼望自己早日遇赦归来。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

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与君自谓长如此，宁知草动风尘起。

函谷忽惊胡马来，秦宫桃李向明开。

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

走到江夏，李白去拜访了李邕故居。

博平郑太守听说李白流放夜郎，特地驾着五马豪车，从庐山寻到江夏北市门李白居处，与李白道别。

曾经当过丞相的张镐没来得及给李白送行，他特地让人送来几件轻薄的罗衣给李白做夏衫。

走到沔州，李白遇到尚书郎张谓。他们与沔州太守杜公、汉阳县令王公一起月夜泛舟于江城之南湖，张谓因为这个湖没有正式名称，请李白给湖取个名字，李白给此湖取名为郎官湖。

路上，李白遇到故人郄昂谪巴中，李白写诗《送郄昂谪巴中》勉励他。

瑶草寒不死，移植沧江滨。

东风洒雨露，会入天地春。

予若洞庭叶，随波送逐臣。

思归未可得，书此谢情人。

李白与押送他的差役走了几个月，来到三峡。

当年二十来岁的李白豪情满怀地离开他生长的蜀地，沿三峡顺流而下，船行如飞，一日数百里。如今他已是年近六旬的老翁，每天凌晨早起沿三峡逆流而上，直到傍晚才停下来休息。走了三天，黄牛山还遥不可及。

过了三峡，就入巴蜀。

时光悠悠，漫漫行程。

离乡三十年的游子，竟是因为流放而路过故乡，这让李白心里五味杂陈，作诗《上三峡》感怀。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在寂寞的流放日子中，李白格外想念妻子宗氏。

李白老了。

每收到宗氏的回信，李白都格外高兴，这让他觉得，在遥远的地方有个牵挂他的人，有个在他艰难的时候可以依赖的人。

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收到宗氏的来信，李白心里就觉得空落落。比如，李白曾写诗《南流夜郎寄内》抒怀。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

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乾元二年，关中大旱，皇帝大赦天下，宣布死罪从流，流罪以下全免。李白的流罪得到赦免，李白高兴得一跃而起，当即踏上回归之路。

赦免回归途中，李白又经过三峡，这次，他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李白从白帝城坐上船，小船在湍急的江水中顺流而下，疾驰如箭。李白站在船头，看着两岸青山像一座座绿色屏风飞快地向后跑去，听见两岸山上的猿鸣声不断。原先让李白听了愁肠百结的猿鸣声，如今听来，竟像美妙的音乐。

在猿鸣的背景音乐中，李白像是在用十倍速度看风景大片，原先“三朝三暮，黄牛如故”的行程，如今一天走完了。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李白写下他平生最欢快的一首诗《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舟轻，李白的心情更轻松。向来擅长细致入微描摹景物的李白，这次对一路景物，只字未提，只选了猿鸣之声做背景音乐。

李白的心早已飞到江陵，什么景色他也看不见了。

那只载着他的船，仿佛成了他踩在脚下的风火轮。

回归途中，李白遇到故友息秀才，李白跟息秀才表示，他对功名利禄不感兴趣了，要入山修道炼丹去：“弃剑学丹砂，临炉双玉童。”

李白写这首诗的时候，是真的厌倦政治，想归隐山林，追求飞升。从此以后，做一个不问世事的人，入山，修道，炼制仙丹。

然而，李白把满腹牢骚在诗文中发泄出来后，对尘世的热爱又滋长起来。跟在枯寂的山林中炼制丹药相比，他还是更喜欢活色生香的凡俗生活。与朋友在一起无拘无束地喝酒，想喝多少喝多少，想唱歌就唱歌，想吟啸就吟啸，这样的人生才其乐无穷啊。

李白在他的诗《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中对朋友王明府说：

去岁左迁夜郎道，琉璃砚水长枯槁。

今年敕放巫山阳，蛟龙笔翰生辉光。

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与论文章。

愿扫鹦鹉洲，与君醉百场。

啸起白云飞七泽，歌吟渌水动三湘。

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春芳。

李白说：“去年流放夜郎，我的思维枯竭了；今年遇赦归来，我的灵感又回来了，写出来的文字又熠熠生辉，有时间咱们好好喝一顿。”

李白遇赦归来，还真是文采越来越好。这一路上，李白写的诗首首精彩，长诗佳句迭出，短诗意味无穷。

比如：“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比如：“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比如：“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比如：“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比如：“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比如：“水闲明镜转，云绕画屏移。”

最妙的是这首《江夏赠韦南陵冰》：

胡骄马惊沙尘起，胡雏饮马天津水。

君为张掖近酒泉，我窜三巴九千里。

天地再新法令宽，夜郎迁客带霜寒。

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

宁期此地忽相遇，惊喜茫如堕烟雾。

玉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长句。

昨日绣衣倾绿樽，病如桃李竟何言。

昔骑天子大宛马，今乘款段诸侯门。

赖遇南平豁方寸，复兼夫子持清论。

有似山开万里云，四望青天解人闷。

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

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

山公醉后能骑马，别是风流贤主人。

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

不然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歌棹讴。

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夸张的语言，跳跃的思维，这在李白诗里是常见的，无须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