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幽州，南下宣州（1）

这些年，李白脚步不停地在外面走。

他的主要活动范围在江汉、吴越、东鲁、两京等地，更南的南方，他没有去；更北的北方，他只去过一次，那是他第一次去长安时，在洛阳结识元演，两人翻越太行，向北走到了雁门关。

天宝十载秋末，李白收到友人何昌浩邀请，请他到幽州入幕。李白的心怦然而动。

盛唐文人，往往文武兼备，科举之路走不通，很多文人就投身幕府，争取边关立功。

高适、岑参这两位边塞诗人，也不是生来就写边塞诗。他们一个投身于大将高仙芝幕府，一个投身于大将哥舒翰幕府，皆任掌书记。他们长年行走于大唐王朝的边疆，眼中所见尽是戈壁荒漠、狂风飞雪，笔下景物自然如此，就成了边塞诗人。

李白的友人何昌浩投身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幕府，任判官。判官是节度使的副职，权势很重，比掌书记高几个级别。

李白收到何昌浩的信，顿生投笔从戎之心，他回诗《赠何七判官昌浩》，表示自己很愿意接受他的邀请。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

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

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

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

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

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

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

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李白说：“我心里时常很惆怅，经常晚上坐到半夜，早上醒来仰天长啸。我不想像济南伏生那样九十岁还在读古文，我也不想默默无闻老死于阡陌之间，我要像你何判官一样纵横边关，建功立业。”

李白骑上他的黑鬃白马，豪情满怀地踏上了北上幽州之路。

李白走到广平，拜访了几位友人，友人置酒欢送。李白喝得醉醺醺的，骑上马，一气跑了六十里，到了邯郸城。李白登上城头，逛了一圈，写了篇《自广平乘醉走马六十里至邯郸登城楼览古书怀》。邯郸地方官听说大名鼎鼎的李翰林路过邯郸，于是在洪波台置酒，一边宴请李白，一边看官兵操练。

李白又写了篇《登邯郸洪波台置酒观发兵》，他说：“越中虽好，却留不住我的心，我要去燕然山勒石立功了。”

李白走到北平，去拜访朋友于逖、裴十三。

裴十三对李白的幽州之行很担忧。这几年，唐朝边关战事连绵，唐朝军队常吃败仗。杨国忠派兵讨伐南诏失败，士卒死亡几万人；高仙芝与大食作战失利，两万士兵死亡将尽；安禄山讨伐契丹，奚族复叛，与契丹夹击唐军，数万唐军死伤将尽。

裴十三劝李白：“你此去如同入龙潭虎穴，怕是凶多吉少。”临别之时，他想到以后有可能见不到李白，不由洒了一把热泪。李白不以为然，他在赠于逖、裴十三的诗《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中说：“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

别后李白策马扬鞭，奔向前程。十月，李白到达幽州。

十月到幽州，戈 若罗星。

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

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

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

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

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

无人贵骏骨， 耳空腾骧。

乐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

这是安史之乱以后，李白写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描绘他在幽州的见闻。

李白在诗中美化自己，说他目睹安禄山的嚣张气焰，痛心疾首，在登上黄金台时，流着眼泪呼天痛哭。

实际上李白刚到达幽州时，看到边城男儿不用读书识字，整天骑着骏马，架着雄鹰，尽情游猎，心中非常羡慕，觉得这种生活比儒生在书斋里读书好多了。他遗憾自己没有早点来享受这自由自在的生活，在诗《行行游且猎篇》中感叹：“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

李白还写过《出自蓟北门行》《幽州胡马客歌》等富有边塞风情的诗歌，前者写边关将领排兵布阵与敌作战，后者写骁勇善战的北地男儿杀敌立功。

李白写这些诗的时候是天宝十一载，距离安禄山叛乱还有三年。

李白不是个有政治远见的人，要说他在这时识破安禄山反心，那是自我标榜。不过，李白有着一位伟大诗人的敏感与良心。他看到安禄山不停地招兵买马，看到士卒在冰雪严寒之中巡逻操练，看到战死士卒们的妻儿老小陷入无边悲痛，他的心沉重起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纹金鞞靫。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李白的这首《北风行》写的是一位戍守长城的边关将士，临行前送给妻子一个绣着金线虎文的箭袋和一支白羽箭，直到箭袋上挂满蛛网，丈夫仍然杳无消息。丈夫战死疆场，永远回不来了，妻子不忍心看丈夫的遗物，忍痛把它烧为灰烬。

李白心里越来越不安，他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梦想破灭了。

天宝十二载春天，李白离开幽州。

李白去梁园看了看宗夫人，又回任城家中看了看孩子，之后便纵马向南方走去。

途中，李白经过曹南，曹南官员置酒接待，李白写了首《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告诉曹南官员，他要到江南去了。

路上，李白怀着悲愤心情写了一首《远别离》。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

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言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远别离》也是乐府旧题，前人写过很多次，但对李白来说，无论前人写过多少次，他总能写出新意。李白没写之前，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远别离》还可以这样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