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长安（2）

李白在长安这段时间，他的诗歌轰动朝廷、轰动皇宫，用跟他同时代的文学家任华的话来说就是：“新诗传在宫人口，佳句不离明主心。”

皇上都成为李白的粉丝，李白盛唐第一诗人的宝座坐定了。

任华无限羡慕地写下《寄李白》，描绘了李白离开长安时的情景。

有敕放君却归隐沦处，高歌大笑出关去。

且向东山为外臣，诸侯交迓驰朱轮。

白璧一双买交者，黄金百镒相知人。

在任华笔下，李白根本不是郁闷地离开，而是潇洒地扬长而去，地方上的权贵豪门争相与李白结交，以得到李白的诗为荣。

在扬州见过李白的铁杆粉丝魏颢说李白“骏马美妾，所适两千石郊迎”。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漫游生涯中，李白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他骑着骏马，拥着美人，走到哪里，太守级别的官员都亲自到城外迎接。

任华也是李白的铁粉，他听说李白在长安，便追到长安，可李白已经到江东拜访元丹丘去了。没见上偶像一面，任华遗憾不已。

那个惆怅、愤懑的李白与这个自豪、潇洒的李白合而为一，才是一个完整的李白形象。

李白离开商山，去洛阳拜访他的老友崔侍御。

这位崔侍御，郭沫若认为他是“饮中八仙”之一的崔宗之。近年来，学术界认为崔侍御是崔沔长子崔成甫，李白与他在洛阳相识。后来李白到江淮一带游玩，崔成甫也被皇帝贬到南方，两人经常在金陵、宣城游玩饮宴。

李白写过两首《赠崔侍御》，其中一首很有地域特色。

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

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故人东海客，一见借吹嘘。

风涛倘相见，更欲凌昆墟。

洛阳附近有龙门、孟津，李白化用“鲤鱼跳龙门”的故事，写一只没有化为龙的鲤鱼，回来跟寻常鲤鱼混在一起，李白说这只鲤鱼倘若遇上大风浪，会展现出不凡的身姿。

李白在洛阳结识了很多名流，最有名的当数落魄名门子弟杜甫。

跟李白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圣皇帝九世孙不同，杜甫是个如假包换的名门子弟。他出身于襄阳杜氏，世代联姻名门。他的身体里还流淌着唐太宗李世民的血液——他的外祖母李氏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重孙女。

杜甫早年丧母，在洛阳姑姑家长大。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著名诗人，杜甫遗传了祖父的诗歌天赋，七岁会写诗，九岁写的诗文装满了一个布囊。成年以后，杜甫的诗越写越好，他的人生却非常不顺，比李白还不如意。

因为杜甫的“三吏”“三别”等诗，我们经常以为杜甫是个愁眉不展的小老头，其实不然。杜甫年轻时是个狂人，他说自己“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任华说他“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要不然杜甫也不会写《饮中八仙歌》，他是从心里欣赏贺知章、李白等人，可惜他那时名气不大，也没在长安，不然，他也会是醉仙中的一个。

杜甫比李白小十一岁，遇到李白时，他三十三岁。这是人世最美的相逢。闻一多把李杜相逢比为日月交会。

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端一样神气，一样地有重大的意义吗？

唐朝诗歌天空里两颗最明亮的星星在洛阳相逢，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杜甫对自己的诗才沾沾自喜，夸他祖父“吾祖诗冠古”，夸他自己“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样一个谁都不服的杜甫，一见李白，仰慕之情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心甘情愿做李白的迷弟。

李白也觉得杜甫与自己有些相似之处，他与杜甫相约秋后再见，他先回任城，安顿一下家小。

秋天，李白果然如约而来。李白与杜甫开始了一个秋天的漫游。

那是人世间最美的一个秋天吧！天上列着雁阵，天空蓝得透明，白云像是大朵的棉花。树上的绿叶转黄了，秋风拂面而来，每人的衣袖里兜着一袖风。

李白与杜甫在秋风里并肩走，一路谈笑着，欣赏着美景，吟着诗。

那年，杜甫三十三，李白四十四，正是他们人生的黄金岁月。他们的生命，像这秋天的金色大地一样，饱满而坚实。

那年是天宝三载，安禄山刚刚当上范阳节度使。没有人能够穿越时空，告诉李杜，你们要好好珍惜这段光阴，美好时光还有十一年，之后天下就要大乱，大唐王朝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大唐的国力江河日下，大唐的诗歌也渐渐失去原先的力度与气度。他俩携手出游的这一刻，就是中国诗歌的高光时刻。

李白与杜甫沿着洛水到达黄河，经过广武山——这里是楚汉相争的古战场，李白作有《登广武古战场怀古》——再经汴水到达汴州。

时光老人好像觉得李、杜两大巨星相逢碰撞出来的火花还不够耀眼，又给添了一颗小行星。在汴州，他俩遇上了另一位大诗人高适。

高适比李白小三岁，二十多岁时定居于宋州，一身游侠之气，与同样一身游侠之气的李白很投脾气。于是，李、杜二人行变成李、杜、高三人行。他们一起游览大梁，又一起游览宋州，逛了梁园。

暮秋，他们到达单父县。单父县东南有一大泽，名为孟诸泽，水草丰美，狐兔正肥，李白等人跨马狩猎，晚上带着猎物来到单父县东楼上，让庖厨把他们打来的野味炖的炖，烤的烤。他们喝着佳酿，吃着烧烤，还叫来两名女伎在楼下表演歌舞。

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游玩了一个秋天，杜甫回洛阳去了。李白与高适又逛了一段时间后，高适告别李白，南下楚地。李白也要去齐州受道箓。

李白与高适，一别再未相见。

李白与杜甫，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