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士脱靴，贵妃捧砚（2）

李白在翰林多沉饮，玄宗令撰乐词，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动，索笔一挥十数章，文不加点。后对御引足令高力士脱靴，上令小阉排出之。

按这个说法，李白让高力士脱靴不是发生在他初入宫时，而是某次入宫时，他伸脚让高力士给他脱靴，唐玄宗让一个小宦官把李白推了出去。

这件事从宫里传出来，难免细节上失真。李白曾经让高力士给他脱靴是有的，也许是进过几次宫，混熟了，觉得可以跟高力士开个玩笑。只是，在宫里，玩笑是不能随便开的。

唐玄宗与大臣下棋，眼看要输了，杨玉环把怀中抱着的猫放到棋盘上，猫把棋子扒拉乱了。这个玩笑就开得好，给皇帝解了围，免得皇帝丢面子。

李白让高力士脱靴，这个玩笑开得不好，打狗还得看主人，让高力士丢面子，就是让皇上丢面子。

唐玄宗命令一个小宦官把李白推出去，他还是爱惜李白的，也没真恼。

即使没有脱靴一事，高力士也看不惯李白。

高力士与李白不是一类人。高力士在宫中陪伴唐玄宗几十年，他性格谨慎，做事周密，喜怒不形于色。他这些特性，样样都是与李白反着的。

唐玄宗喜欢的女人杨玉环，喜欢的女婿张垍，他们都不喜欢李白，都在唐玄宗面前进过李白的谗言。

唐人笔记中说，杨玉环非常喜欢李白写的《清平调》，经常吟哦，心花怒放。“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样的诗句，是个女人就会喜欢。

高力士跟杨玉环说：“我还以为您憎恨李白呢，原来您这么眷念他。”杨玉环很吃惊，问高力士何出此言。高力士说：“他把您比作赵飞燕，赵飞燕是汉代祸乱后宫的妖妃，这不是讽刺您吗？”

杨玉环如梦初醒，从此不喜欢李白，唐玄宗几次要给李白官职，都被杨玉环阻止。

这是一个小人挑拨离间、无脑女信以为真的故事，在民间故事、流行小说中，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桥段。而在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发生。

杨玉环能够获得唐玄宗宠爱，一半是靠美貌，一半是靠聪慧。她能够准确察知唐玄宗的心思，也能准确察知别人的心思。别人挑拨离间的话，她不会听不出来。

我认为杨玉环对李白的心情也应该有些复杂。

李白写的《清平调》，她是喜欢的。李白这个人，她未必会喜欢。

一些史书把杨玉环说成是红颜祸水，唐朝衰亡她负主要责任。这是推卸责任。她一介弱女子，哪有这能力？唐玄宗晚年虽然昏愦，但还是牢牢掌控着最高权力，无论李林甫，还是杨国忠，都没能翻出他的手心。

但是，杨玉环也不是现代人想象中的白莲花。她没有武则天那样的野心，也没有那样的胸怀与气度。她的聪明才智几乎都用于体察当权男人的心思，用以获取荣华富贵。自从她受到唐玄宗宠爱，她与她的姐妹兄弟都过着奢侈无度的生活。利用君王的宠爱享乐，这就是她的人生目的。

一个耽于享乐的女子，她不会管你是不是个人才。她关注的只是，你能不能让她快乐。你让她快乐，你就是好的；你不能让她快乐，你就不是好的。李白的《清平调》满足了她的虚荣心，这是好的；李白对她毫无尊重之心，这是不好的。

杨玉环在音乐上的造诣较高，在文学上，就是一般人水平。她不会对李白的诗才多么惊讶，多么珍惜。如果李白对她有过不敬言辞，她就会不喜欢李白了。

唐玄宗任命朝廷官员，无须征求杨玉环的意见；可李白整天在宫里写诗，唐玄宗要给李白一个官职，一定会征求心爱女人的意见。杨玉环不同意给李白一个官职，唐玄宗就不会给。李白与杨玉环，当然是杨玉环对唐玄宗更重要。

唐玄宗也不认为整天泡在酒坛子里的李白适合做官。

李白五十岁时写过一首《雪谗诗赠友人》，从题目就看出来，是有人说李白的谗言，他写诗为自己辩解。这首诗刚开始还写得比较节制：

嗟予沉迷，猖獗已久。五十知非，古人尝有。

立言补过，庶存不朽。包荒匿瑕，蓄此顽丑。

月出致讥，贻愧皓首。感悟遂晚，事往日迁。

白璧何辜，青蝇屡前。群轻折轴，下沉黄泉。

众毛飞骨，上凌青天。萋斐暗成，贝锦粲然。

泥沙聚埃，珠玉不鲜。洪焰烁山，发自纤烟。

苍波荡日，起于微涓。交乱四国，播于八埏。

拾尘掇蜂，疑圣猜贤。哀哉悲夫，谁察予之贞坚？

李白越写情绪越激动，几乎破口大骂：

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强强。

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

他用历史上那些祸国妖妇的事迹，骂这个女人淫荡惑主：

妲己灭纣，褒女惑周。天维荡覆，职此之由。

汉祖吕氏，食其在傍。秦皇太后，毐亦淫荒。

螮蝀作昏，遂掩太阳。万乘尚尔，匹夫何伤。

郭沫若认为，李白骂的是刘氏，就是《南陵别儿童入京》中的“会稽愚妇”。

我觉得还是骂杨玉环之说比较合理。李白诗中列举的妲己、褒姒、吕后、秦始皇母，都是迷惑君王或淫乱无度的妖妇，很显然那位“彼妇人”是个跟妲己、褒姒身份差不多的人物。这个人只能是杨玉环。

杨玉环在唐玄宗面前说李白坏话，导致李白一官半职没捞上，李白“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梦想无法实现，这是最让李白痛心的。

“愚妇”刘氏说李白几句坏话，又不影响李白前程，李白不会气得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