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士脱靴，贵妃捧砚（1）

树高易被风折，才高易招人妒。

李白在翰林院，像羊群里的一头骆驼。

他自我意识太强烈，个性色彩太明显，怎么看都跟这个环境格格不入。他又不肯低眉顺眼做出谦卑的样子，而是高谈阔论，能说能写，别人说不过他、写不过他，风头完全被他盖住。他还喜欢喝酒，喝了酒，皇上都叫不动他，别人更不必说。

一个这样的李白，有人惜才，喜欢他；有人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皇宫内外，朝廷上下，都有人说李白坏话。

李白在绵州的青山绿水间长大，青年时出蜀漫游，大半时间在游山玩水，不会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皇宫却是人际关系最复杂的地方。

李白不喝酒、不写诗文的时候，就在翰林院里读书，有时读到会心之处，会掩卷而笑。有时天气晴和，清风徐来，他便掩上书卷，倚栏长啸。总之，从他的诗里，我们看不到他与别的翰林的互动，他在翰林院里是个孤独的存在。比如这首《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便是他在翰林院读书遣闷，有感而作。

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

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

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

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

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

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

或时清风来，闲倚栏下啸。

严光桐庐溪，谢客临海峤。

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

朝中大臣、翰林院里的同僚对李白有什么看法，对李白的前程影响不大，主要是唐玄宗对李白是什么看法。

口蜜腹剑的李林甫，人们对他很有看法，他照样当了十几年宰相。

安禄山拜杨玉环为干娘，人们议论纷纷，他的职位仍然节节上升。

李林甫死后，杨玉环不学无术的堂兄杨国忠当上宰相。杨国忠身领四十余职，大诗人杜甫都看不下去了，写诗讽刺他：“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那又如何，要不是马嵬坡之变，杨国忠这个宰相会一直当下去。

唐玄宗对李白的态度有点复杂。

唐玄宗是个文艺爱好者，在音乐上特别有天赋，能演奏，能谱曲，在文学上的天赋也不错。只是帝王不管多么有文学天赋，都很难创作出优秀文学作品，他们的感情是内敛的，而好的文学作品是传情的。李煜那样的文学天才，也是亡国以后才写出动人传世的词句。

唐玄宗对在文学或艺术上特别有天赋的人，是发自内心喜爱的。音乐家李龟年、歌女念奴，他们都是因为艺术天赋而受到唐玄宗超常的喜爱。

盛唐时期，诗人多如过江之鲫，但他们都没有李白那样让人惊叹的诗才。

别人的诗，是凡人之诗，哪怕杜甫那样的大家，也是凡人中的圣品；而李白，是仙品，他那些诗句不像是人能写出来的。

不过，唐玄宗不仅是个文艺爱好者，还是一位帝王，一位有三十年执政经验的帝王。一位帝王，他看人时，不可能不带上政治色彩。

以政治的眼光去看，李白就有问题了。政治是讲究等级秩序的，是有上下尊卑的。李白几乎没有上下尊卑观念。

唐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说：

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李白初见唐玄宗，唐玄宗被他神仙般的风采迷住了。他请李白坐上七宝床，李白把脚往唐玄宗最信任的宦官高力士面前一翘，跟高力士说：“给我脱靴。”

高力士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好弯下腰，给李白脱去靴子。

高力士是见过大场面的，他年轻时跟随唐玄宗发动政变，灭掉太平公主的势力，后来代替唐玄宗批阅奏章，大事向唐玄宗汇报，小事他自己做主张。他按李白的指令给李白脱靴，主要是仓促之中，不知主子是什么态度。

唐玄宗一时也反应不过来，李白这样的人，他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唐玄宗当时什么也没说，李白走出去以后，他看着李白的背影跟高力士说：“这人天生的贫贱之相。”

本来李白在唐玄宗心中是一块白璧，这个脱靴的细节，让白璧上有了瑕疵。唐玄宗可以不把这个细节说出来，对一位帝王来说，保持着适度的神秘，更显得天威莫测。但唐玄宗把这话说给高力士听，有安慰高力士之意：他这人天生穷贱之相，你不要跟他计较了。

唐玄宗与高力士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兄弟。唐玄宗对高力士深信不疑，高力士对唐玄宗忠贞不贰。世人皆歌颂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却不知唐玄宗与高力士的友情更牢固，生生死死，终生不渝。李白让高力士丢面子，唐玄宗当然要给他找回来。

我认为唐玄宗心里并不完全否定李白，一位深沉老辣的帝王会注意到各个细节，但他不会因为某个细节就把一个人全盘否定，他还要根据李白以后的表现综合评估李白的价值。

力士脱靴这件事，《旧唐书》《新唐书》和唐人笔记中都有记载，只是细节上有出入。《唐国史补》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