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六逸（1）

李白爱山、爱水、爱月，尤其爱水中月，水月交辉，水有了质感，月有了维度。

李白诗中的很多月都是水中月，难怪李白去世以后，人们说他在水中捉月而死。

水中映着月色，月光流泻水中，天地间明亮亮的一片，像个神话世界，李白就是那个神话世界中的孩子。

李白喜欢写水中月，大约是水月一体的景色特别有画面感。

《旧唐书·李白传》说崔宗之贬官金陵，与李白诗酒唱和。有一天晚上，两人看到月色皎皎，乘兴坐上一只船，从采石矶一直坐到金陵。李白穿着白色宫锦袍，在船上旁若无人，谈笑自若。

《旧唐书》为什么特别记录这个细节呢？我们现在的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中经常出现白衣侠客、白衣少年的形象，实际上古人很少穿白色，粗布白衣显不出贵气，还很容易弄脏，只有质地极好和颜色极纯净的白色才有仙气飘飘的感觉。没钱人穿不起这样质地的衣服；有钱人难免俗气，穿上也没有仙气。那么，只有李白这样的“谪仙人”，穿上白色的宫锦袍才有天上仙人的感觉。

想想那个场景吧：

月光像水带一样从天上倾泻下来，江面的波纹把月光打碎，一叶小舟在无限银光中飞快地行驶着，“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崔宗之与身穿宫锦袍的李白在船上并肩而立，李白的锦袍流光溢彩，泛着真丝特有的柔媚光泽。

如果说武侠小说中的白衣侠士、言情小说中的白衣少年是我们现代人的梦，那么穿着白色宫锦袍，在月色中泛江而行的李白就是古代文人梦想中的形象。

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

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

——《东鲁门泛舟二首·其一》

水作青龙盘石堤，桃花夹岸鲁门西。

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

——《东鲁门泛舟二首·其二》

这是李白在东鲁门泛舟时写的两首诗。

李白坐在小船上，从白天坐到傍晚，从傍晚坐到月色当头。

李白在诗中没有写时间流逝，而是把两个画面拼在一起：一个画面是夕阳落山；另一个画面是河边的沙地明亮亮的，河里有一个倒着的天空。

“日落”以后本来是“沙暗”，拼接画面中却反常地出现“沙明”。

再看画面中的“天倒开”，我们顿悟：原来是月亮升起来，月光把沙地照亮，把河水照亮，清澈的河水把天空映出来，出现了“沙明”“天倒开”的反常景象。

反常的原因是我们没有注意到时间流逝，把时间维度算进去，反常的就变正常了。

李白真是天生的诗人，一位镜头语言大师，一位高明的剪辑师。

在这美好的月色之中，李白想起东晋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

王子猷是王羲之第五子。他居住在山阴的时候，一夜大雪，天地皆白，他想起好友戴逵住在剡溪，就想去剡溪拜访戴逵。舟行一夜，到达戴逵门前，王子猷却没有上岸，掉头回去了。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何必见戴？”

魏晋有很多放诞风流的人物，他们遵从本心，不为世俗羁绊，王子猷就是其中的一个。

访戴本来是个由头，他爱的是这雪夜良景。

月光下，一切都是模糊的，空间模糊，时间也模糊。

四百年前的风流往事，浮上李白心头，他觉得，当年雪夜访戴的王子猷也不过如此潇洒风流吧。

李白在东鲁也结交了很多朋友，写了很多送别诗，比如这首《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

鲁国一杯水，难容横海鳞。

仲尼且不敬，况乃寻常人。

白玉换斗粟，黄金买尺薪。

闭门木叶下，始觉秋非春。

闻君向西迁，地即鼎湖邻。

宝镜匣苍藓，丹经埋素尘。

轩后上天时，攀龙遗小臣。

及此留惠爱，庶几风化淳。

鲁缟如白烟，五缣不成束。

临行赠贫交，一尺重山岳。

相国齐晏子，赠行不及言。

托阴当树李，忘忧当树萱。

他日见张禄，绨袍怀旧恩。

这是李白写给刘长史的送别诗。

鲁郡的刘长史迁为弘农长史。临行前，他把五匹白缣赠给李白作留念。李白很感动，写诗感谢刘长史，夸他是一个大才，在这个小地方受委屈了，他到弘农去，肯定会有一番大作为。刘长史送给李白这个贫贱之交五匹缣，一尺比山岳还重。将来发达了，李白会报答他的恩情。

长桑晓洞视，五藏无全牛。

赵叟得秘诀，还从方士游。

西过获麟台，为我吊孔丘。

念别复怀古，潸然空泪流。

这是李白送方士赵叟去东平时写的送别诗《送方士赵叟之东平》。

李白跟赵叟说，你往西去经过获麟台时，替我吊唁孔子。我既送别你，又怀念古人，不由泪水潸潸。

据载，鲁哀公十四年，叔孙氏在大野泽猎获一只麟，麟在古代传说中是瑞兽。孔子听说以后，伤感周道不兴，修订《春秋》至此事而绝笔。

李白四十多岁，还没有看到一丝人生希望，有时难免悲观。李白看不起东鲁的那些腐儒，但对孔子，他是同情的。孔子跟李白一样，怀着一个美好的梦想。在春秋乱世，孔子目睹礼崩乐坏的现实，一心想重建一个有着新秩序的美好世界，然而终其一生没有实现，最后在遗憾中离世。

四十多岁壮志未酬的李白，想起孔子的遭遇，不免心中戚戚然。

有时候李白悲观地想，自己可能跟孔子一样，伟大的梦想一生都无法实现了。

远海动风色，吹愁落天涯。

南星变大火，热气馀丹霞。

光景不可回，六龙转天车。

荆人泣美玉，鲁叟悲匏瓜。

功业若梦里，抚琴发长嗟。

裴生信英迈，屈起多才华。

历抵海岱豪，结交鲁朱家。

复携两少女，艳色惊荷葩。

双歌入青云，但惜白日斜。

穷溟出宝贝，大泽饶龙蛇。

明主倘见收，烟霞路非赊。

时命若不会，归应炼丹砂。

这首诗名为《早秋赠裴十七仲堪》，是李白对后辈友人的赞美及鼓励，诗中的“鲁叟悲匏瓜”还是说孔子。

《论语·阳货》中孔子说：“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晋大夫范中行的家臣佛肸召孔子，孔子想去，子路问孔子：“过去我听您说，不干好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去的。佛肸在中牟叛乱，您怎么还想去呢？”孔子说：“我难道是匏瓜吗？只能挂在墙上，而不能让人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