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家东鲁（2）

鲁地老儒头发都白了，一辈子抱着《五经》寻章摘句，问他们治世之策，他们如坠云雾，什么都答不出来。他们脚上穿着远游履，头上戴着方山巾，走路迈着四方步。秦朝焚书坑儒把你们搞得好惨吧？你们不是叔孙通，我跟你们不是一类人。就你们这点子见识，还是到汶水边上种田去吧。

李白挖苦起人来，还真是毒辣。他用文字画了一幅讽刺漫画，把那些老儒的可笑面目描绘得活灵活现，让人禁不住哑然失笑。

李白大约是气坏了，气坏了的原因是这些人居然轻视他。

李白别的都能忍，唯独轻视他是忍不了的。李白一生都在为实现“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人生目标而奋斗，支撑他百折不挠的动力就是他对自己天才之资的自信。否定他的天才之资，就是对他人生根基的否定。

在此之前，李白外出漫游时，有可能来过一次东鲁。他在《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一诗中说他来山东学过剑。

五月梅始黄，蚕凋桑柘空。

鲁人重织作，机杼鸣帘栊。

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

举鞭访前途，获笑汶上翁。

下愚忽壮士，未足论穷通。

我以一箭书，能取聊城功。

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

西归去直道，落日昏阴虹。

此去尔勿言，甘心为转蓬。

五月梅子黄，桑树上的蚕已经结茧，家家户户响着机杼之声。李白到东鲁来学剑，途中迷了路，向汶水上一位老人问路，老人听说他的来意，嘲笑了他一番，气得李白大发牢骚，说你这个愚夫，我跟你没有共同语言，我有像鲁仲连那样用“一箭书”立下奇功的才能，将来功成身退，不与你们这些人为伍。我要在黄昏前赶路，不跟你们废话了，拜拜！

李白想跟谁学剑？谁值得他大老远跑到东鲁来？

李白去世一个多世纪以后，有个粉丝裴敬去当涂拜谒李白之墓，还给李白重新立了一块碑。他在碑文中说：“又常心许剑舞，裴将军，予曾叔祖也，尝投书曰：‘白愿出将军门下。’”裴敬的这个曾叔祖，是唐代最有名的剑舞高手裴旻。

关于裴旻舞剑，有各种神奇传说。

据记载，裴旻母亲去世，他在家服丧，并请著名画家吴道子在东都洛阳天宫寺画神鬼内容的壁画，超度亡魂。吴道子说：“我很久没画了，如果将军有意，给我舞剑一曲，我受些启发。”裴旻脱去丧服，换上平时的衣服，只见他走马如飞，左旋右击，现场几千观众看得眼珠子都直了。忽然，裴旻把剑掷向空中，高数十丈，宝剑像一道闪电从空中落下来，观众吓得惊叫起来。却见裴旻拿着剑鞘往空中一接，宝剑正好落入剑鞘中。人们情不自禁，叫好之声如雷鸣一般。吴道子的灵感被激发出来，他挥洒画笔，笔走龙蛇，飒飒生风，顷刻之间就画出一壁鬼神。围观的人先被裴旻的剑舞惊呆，后又被吴道子的画技惊呆。

裴旻的剑舞不是花架子，而是优美舞姿与实战技术的完美结合。

《朝野佥载》记载，裴旻与幽州都督孙佺一起北征，被奚人围住，奚人乱箭齐飞，裴旻在马上把轮刀舞得呼呼生风，乱箭应声而落，奚人不敢惹他们，只好逃走了。

唐文宗把李白诗歌、张旭草书、裴旻剑舞，称为“三绝”。

李白这两首诗中，提到两个古人名，鲁仲连与叔孙通。

他们是李白的新偶像。

鲁仲连是战国时期齐国人。齐国被燕国打败，差点亡国，齐将田单反败为胜，带领齐军收复被燕国人占领的失地，只有聊城没有被攻克。鲁仲连写了一封信，用箭射进城里去。他在信中给燕国守将分析形势，劝他退兵回燕国或者降齐。燕国守将读后内心很受震动，主动罢兵，齐国收复聊城。齐王想赏赐鲁仲连，鲁仲连不肯接受，跑到海边隐居起来。

叔孙通是秦待诏博士，后加入反秦队伍中。西汉建立，他自荐为汉王朝制定朝廷礼仪，汉高祖刘邦大为高兴。叔孙通官至奉常。

鲁仲连、叔孙通与李白以前的偶像司马相如、范蠡、张良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凭借才华或智识立奇功，受到君王器重，除叔孙通以外都功成身退。

这是李白给自己设计的人生道路，他不想一层层爬科举，只寄希望于一种戏剧性人生——因为某种机遇得到君王的赏识，施奇计，展才华；功成以后不贪功，不恋权，隐退江湖，潇洒度过余生。

李白的人生设计有点太天真了。

李白年轻时跟赵蕤学过帝王之策、纵横之术，他认为自己有理论基础，只是没有机会把理论付诸实践。其实李白高估自己了，那些老儒固然可笑，但李白的治国之术也是纸上谈兵，不具备现实操作性。

春秋战国与秦末汉初，世事纷乱，且人心质朴、漫无心计，一个人稍稍有点口才、心计，就很容易在某个时刻干出一件让人震惊的事情来，比如说服某位国君，愚弄某位大臣。

这种所谓的“奇谋”即使成功，也不影响大局。真正左右大局的人，比如张良，并不是靠一点灵光乍现的奇谋，而是他祖上五世相韩，祖宗几代积累了丰富的政治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