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已逝，红颜凋零（2）

唐朝沿袭北魏以来的土地制度，实行均田制，给十八岁以上的中男和丁男授田，每人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老男、残疾授口分田四十亩；寡妻妾授口分田三十亩。这种人人耕其田的理想化状态适用于田多人少的乱世。盛世之下，人口增长迅速，官僚权贵阶层膨胀，官府无田可授。获得授田的农户不堪官府盘剥，弃田逃亡，产生大量流民与逃户。流民的产生不利于社会稳定，逃户的产生不利于国家税收。到唐玄宗时，均田制已经很难维持了。唐玄宗不得不重申均田令，让那些以流民与逃户为主的客户在所在地落籍。

李白一家，其实也是客户。

李白的父亲客居绵州。李白客居安陆。

李白入赘于许家毫无心理压力，大约是因为他家本来就是客户，不过是原先客居于绵州，后来客居于安州。客户是当时社会中的流动人口，没有土户那样浓厚的乡土情结。

与均田制一起遭到破坏的还有府兵制。

府兵制也不是唐代独创，而是沿用西魏旧制。府兵制是兵农一体的制度，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府兵制与均田制密切关联，均田制破坏，府兵制也无法维持，唐玄宗重申均田令时，允许招募流民中的健儿参军。这个措施很有实效，既减少了流民，又补充了兵源。但是潜在危险性很大，这些流民中的健儿对朝廷是没有忠诚度的，往往会沦为野心将领们的雇佣军。

可在当时，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些隐患。或者说，意识到也无可奈何。

有些矛盾是很难解决的。

绝对平均主义的状态美好而脆弱，人有贤愚，物有优劣，大自然是参差不齐的，除非像修剪草坪那样定期修剪，否则平均状态很容易被打破。

平均状态是一种最稳定的状态。一个动态时代对帝王的素质要求很高，那些伟大帝王能够在错综复杂的问题之中找到关键点，能够在一个动态社会中前瞻性地预见未来，巧妙用力，化险为夷，或者拖延某个矛盾点的来临，等待时机顺势化解。

就个人素质而言，唐玄宗是一位伟大的帝王。他英明、果决、豁达、包容，富有文学与艺术才思，大唐诗歌的繁荣与他对文学艺术的热爱有很大关系。如果他在六十岁以前死去，他的声名几乎可以与他的太爷爷李世民媲美。

可是，他活到了七十八岁。

公元740年，唐玄宗李隆基五十六岁，当皇帝二十八年。接近三十年的励精图治让他心中滋生出几许骄傲。他觉得，他获得了非凡的成就，大唐王朝已在富庶的惯性轨道上行驶，他这个驾驶员不需要再把生命的弦绷得太紧，可以身心放松，享受人生乐趣了。

李隆基是个无情又深情的皇帝。无情，几乎是帝王的共性；深情，却不是每个皇帝都有的。当然，帝王的深情只是对某个人深情，对这个人越深情，对另外的人就越无情。

唐玄宗前半生深情眷恋着的女人是武惠妃。武惠妃是武则天的内侄孙女，她像武则天一样工于心计，想坐上皇后之位，让她的儿子当上皇太子，无奈大臣不答应。唐玄宗的大腿扭不过这一条条意志坚定的胳膊，未能实现把心爱的女人扶上皇后之位的愿望。

武惠妃去世以后，李隆基陷入深深的寂寞之中。宫中虽有美女数千，可是李隆基要的不仅仅是姿色美，还希望这个女子聪明伶俐，配得上他的智商；还希望这个女子有艺术才华，与他这个超级音乐发烧友有共同语言；当然，更希望这个女子家世好，出身名门——在唐代宫廷里，这一条是很重要的。

这样的女子可就很难找了。

然而若是有心，也不是找不到。

有人向李隆基推荐他的儿媳杨玉环，说杨玉环“姿色冠代，宜蒙召见”。杨玉环是唐玄宗第十八子寿王李瑁的妃子，李瑁母亲是武惠妃。唐代宫廷深受胡风影响，伦理观念不强，唐太宗把弟媳杨氏纳入宫中，唐高宗立庶母武则天为皇后，唐玄宗召见儿媳也没有引发舆论的惊涛骇浪。

杨玉环果然是个给唐玄宗量身定做的美人，唐玄宗喜欢的一切特质，她身上都有。

她美艳无比，面如芙蓉、肤如凝脂，通音律、擅歌舞，性情机警、智算过人，能够像计算机一样快速准确地捕捉李隆基的情绪，揣摩其心意，仿佛是比照着李隆基心中的理想蓝图生出来的一个美人。

杨玉环的家世也很好，她出身于弘农杨氏，高祖官至隋朝上柱国、吏部尚书，父亲做过蜀州司户。

唐玄宗陷入一场轰轰烈烈名传千古的黄昏恋中。

唐玄宗为了掩人耳目，以给母亲窦太后祈福为理由，让杨玉环出家为女道士，赐号太真；然后他给儿子李瑁另娶了一个女人，为把杨玉环变为他的正式妃子做铺垫。

这是李隆基的个人私事，然而，对皇帝来说，私事关联着国事。皇帝有权利享乐，有权利颐养天年。只是他享乐，百姓就要为他的享乐买单。

唐玄宗很自信，上一年，他刚给自己上尊号“开元圣文神武皇帝”。尊号是臣子们敬上的，却也代表着他本人的态度，他认可自己是一位文武兼备神圣英明的皇帝。

实际上，唐朝的吏治在悄悄败坏。

唐玄宗前期任用的几位宰相，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都称得上一代贤相。就在公元740年，唐玄宗时期最后一位贤相张九龄去世了。

张九龄去世代表着帷幕落下，贤相时代结束了。

继任宰相的李林甫与杨国忠，一个比一个阴险，一个比一个不学无术。

宰相的品质优劣是吏治好坏的晴雨表。奸相当道的时代，吏治也好不到哪去。

李白将在以后几年与这些人一一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