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遇到稀有鸟（2）

司马承祯的赞誉让李白心中飘然，仿佛胁下生出一双无形翅膀，双翅一展，像大鹏展翅。在李白的意念中，他化身为庄子《逍遥游》中那只大鹏鸟了，拥有磅礴的力量，可以随意变化，自由翱翔。司马承祯是传说中那只稀有鸟，住在昆仑山上，左翅一展，覆盖住东王公；右翅一展，覆盖住西王母。在昆仑山紫色的山峦上，稀有鸟冲天而起，一只大鹏鸟紧紧相随。它们飞过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在茫茫宇宙里，自由自在地飞啊飞。

这就是那个理想化的司马承祯与李白。李白乘兴写了篇《大鹏赋》。

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此赋已传于世，往往人间见之。悔其少作，未穷宏达之旨，中年弃之。及读《晋书》，睹阮宣子《大鹏赞》，鄙心陋之。遂更记忆，多将旧本不同。今复存手集，岂敢传诸作者，庶可示之子弟而已。

其辞曰：

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征至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化成大鹏，质凝胚浑。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 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

乃蹶厚地，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阖之峥嵘。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固可想象其势，仿佛其形。

若乃足萦虹蜺，目耀日月。连轩沓拖，挥霍翕忽。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邈彼北荒，将穷南图。运逸翰以傍击，鼓奔飙而长驱。烛龙衔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启途。块视三山，杯观五湖。其动也神应，其行也道俱。任公见之而罢钓，有穷不敢以弯弧。莫不投竿失镞，仰之长吁。

尔其雄姿壮观，坱轧河汉。上摩苍苍，下覆漫漫。盘古开天而直视，羲和倚日以旁叹。缤纷乎八荒之间，掩映乎四海之半。当胸臆之掩昼，若混茫之未判。忽腾覆以回转，则霞廓而雾散。

然后六月一息，至于海湄。欻翳景以横翥，逆高天而下垂。憩乎泱漭之野，入乎汪湟之池。猛势所射，馀风所吹。溟涨沸渭，岩峦纷披。天吴为之怵栗，海若为之躨跜。巨鳌冠山而却走，长鲸腾海而下驰。缩壳挫鬣，莫之敢窥。吾亦不测其神怪之若此，盖乃造化之所为。

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与菊裳。耻苍梧之玄凤，耀彩质与锦章。既服御于灵仙，久驯扰于池隍。精卫殷勤于衔木， 鶢鶋悲愁乎荐觞。天鸡警晓于蟠桃，踆乌晣耀于太阳。不旷荡而纵适，何拘挛而守常。未若兹鹏之逍遥，无厥类乎比方。不矜大而暴猛，每顺时而行藏。参玄根以比寿，饮元气以充肠。戏旸谷而徘徊，冯炎洲而抑扬。

俄而希有鸟见谓之曰：“伟哉鹏乎，此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 之辈，空见笑于藩篱。

司马承祯接见李白，应该是道友引荐。纵观李白一生，他的交游主要靠两张名片：一张名片是“陇西李氏”，他靠这张名片结交官场上的李姓名人；另一张名片是崇道习道，他从小与道友关系密切，出世隐世有道友引荐。

李白对司马承祯心怀崇敬，不可否认他也有功利心。司马承祯是可以上达天听的人物，如果他欣赏自己，就可能会把自己推荐给皇帝。

李白毕竟是俗心未泯。

这次见面非常愉快，再想见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谁知就是近二十年后了。不过已无缘再生相逢。公元744年，李白与杜甫、高适同游王屋山阳台宫，这是司马承祯晚年的修行之所，得知司马承祯已于九年前仙逝，享年九十六岁。

在上阳宫里，有司马承祯生前画的大幅壁画。画高十六尺，长九十五尺。画此画时，司马承祯已经是一位年将九十的老人，可知其笔力是怎样惊人。李白睹物思人，思绪翻滚，提笔写了四言诗《上阳台帖》。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李白挥毫泼墨书写时，没想到这幅字有着坚韧的生命力。几度王朝兴废、战争离乱，他这幅字被奇迹般保存了下来。北宋时，它作为寥寥无几的李白真迹被宋徽宗珍藏在宣和宫。北宋灭亡，无数宝贵文物化为灰烟，但这幅字逃过大劫。南宋时，它收藏在贾似道府中，元代为张晏收藏，明代为项元汴天籁阁收藏。民国时，收藏家张伯驹怕它落到外国人手中，以六万银圆收购。此墨宝现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之一。

夏天，李白与吴指南一起游洞庭。吴指南的体格没李白那么好，大约是中暑了，竟倒在了洞庭湖边的路上。李白守着他的尸体大哭，眼泪流干，眼角流血，行人都跟着伤心。行人散去以后，草丛中影影绰绰出现一只老虎的身影，李白守着吴指南的尸体不肯离去。他心想，他身上有剑，老虎若来吃人，他就跟老虎拼了。所幸老虎没敢到路上，在树丛里一阵窸窣，就走远了。

一个会说会笑、热热闹闹的生命，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生命岂可结束得如此潦草？这件事影响了李白的心情，这次洞庭湖之行，李白没有留下佳句。李白把吴指南草草葬在洞庭湖边上，继续上路。他一生注定在路上。

但李白始终没有忘记这位孤独地躺在洞庭湖边的朋友。几年后，李白来到洞庭湖边。他打开吴指南的墓穴，看到吴指南的股肤尚未腐尽。李白回忆起两人同游的情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又用刀把吴指南遗骨上的腐肉削尽，然后把遗骨收在囊中，白天背在身上，晚上睡觉放在身边。那时李白已经没钱了，他只好向朋友乞借，把吴指南安葬在鄂城之东。

曾经一起并肩前行的人，死后当让其有一处安身之所。李白了却了一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