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道乾及林凤的海外进击

王直之后，一大批亦盗亦商的华人海盗集团，纵横于大海之上，其中势力较大的头目有许栋、许朝光、林道乾、林凤等。李贽盛颂海盗头目林道乾：“称王称霸，众愿归之，不肯背离。其才识过人，胆气压乎群类，不言可知也。”李贽自称，才识不及林道乾万分之一。

林道乾是澄海人，少时曾为县吏，嘉靖朝末期投身海上事业。他机变险诈，智虑超于诸寇，性嗜杀，所过无不歼灭。林道乾与当时海商势力吴平，彼此配合共进退，“道乾亦树党援，与平为犄角”。嘉靖四十四年，吴平老巢南澳被明军攻破，林道乾整合了其余部，雄踞潮州，威行内地十年。

林道乾是嘉靖大倭寇的余势，在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的打击下，嘉靖四十五年，他一度远走海外，不久之后又返回东南沿海。隆庆元年底，林道乾率众攻打澄海溪东寨城，此地累石为城，环城皆水，易守难攻；林道乾率众攻打，炮声震天，矢石如雨，至次年三月寨中粮尽，才攻破此城。城破之后，城中九百余人被杀，逃脱者仅百余人。林道乾威势所在，“诸寨风靡，于是拟饮马鳄溪，心窥府城”。

隆庆二年，海盗曾一本领兵攻掠，明军屡战屡败，无奈之下，明廷只得招抚林道乾。此后林道乾领兵为官兵助战。张翰云：“本道督率抚民林道乾部兵，于隆庆二年八月初四日，驾船八十只，至磊口遇贼，争锋大战。曾贼败走，退遁溪东，被道乾追白哨船一只，前后生擒贼人四名，斩首十三颗，余众落水。”隆庆三年二月初七，俞大猷在给友人的书信中云：“况林道乾累有大功，见今又欲助官兵立功，其志可知。”就在此年六月，曾一本被明军擒获，林道乾于此战出了死力。

战后，就如何处置林道乾，明廷之中存在分歧。两广福建总督刘焘称：“抚贼林道乾叛服不常，固有养虎贻害之忧。然业已听抚，又立功海上，宜察其果无异志，即当推心置腹，勿使自疑。”广东巡按杨标认为：“林道乾最号黠狡，宜乘胜荡平，勿贻将来之患。”林道乾也知明廷猜疑，又出兵剿灭潮州山贼，这才得到明廷信任。林道乾拥兵坐镇一方，自行开辟港口，出海贸易，又招募各处亡命之徒，势力日振。

万历元年，两广提督殷正茂，准备督兵剿灭林道乾集团。林道乾见机，扬帆出海。林道乾出逃之后，至真腊甘蒲寨，出金五百、帛五十，送给寨主，得以安顿下来，担任“把水使”。林道乾远走海外，尚有大量手下留在中国沿海，被林凤集团所吞并，实力迅速扩张。

林凤是广东潮州饶平人，生在嘉靖朝中叶，祖上也是海商。西班牙人称林凤为Li Malang，日本人称之为李马奔。门多萨在《中华大帝国史》中称：“这个海盗生于广东潮州城。他出身卑微，自小就在放任和邪恶中长成。他天生好战，本性凶恶，不愿意学行业，而在道路上抢劫。因此变得十分有经验，很多人前去跟他干那种勾当。他自己成为二千多人的头目，强大到使他所在的省份都恐惧。”

关于林凤最早的活动记录，出现在隆庆二年冬十月，据《潮州府志》载，此月林凤攻陷神泉镇。此后林凤活跃在海上，与林道乾、莫应敷、朱良宝等海盗集团，不时骚扰广东各地。隆庆六年八月，巡按广东御史杨一桂上奏认为，广东之弊在于招安，招安之说，今当禁止。杨一桂特别提到了林凤：“今又有议招海贼林凤于惠州者，凤党不过五六百人，非有大声势难以扑灭。”可见此时林凤集团，实力尚不够强大，还不足以达到让朝廷招安的规模。

林道乾出走海外，明廷调兵，重点围剿朱良宝、林凤等海盗。面对明军的进逼，林凤泊舟钱澳湾，请求招抚。明廷不许招安，令两广提督殷正茂、福建巡抚刘尧诲，严督官兵会剿。明军首先围剿朱良宝，朱良宝据险为巢，属下海盗拼死抗拒，明军无法迅速剿灭。

万历二年四月，朱良宝老巢被攻克，朱良宝自焚而死。明军合兵，围剿林凤。“击逋贼林凤，于碙洲大破之。”六月，据福建巡抚刘尧诲奏报：“林凤鸣拥其党万人东走。”福建总兵胡守仁领兵追逐，又令渔民刘以道，带了布匹等物，前去传谕东番当地土人，请一起合剿远遁的林凤。

五月时，林凤带领属下，驾巨舰一百二十艘，突入琼州府清澜港，登岸大肆抢掠一番。林凤在海上逃窜，明军一路苦追。六月，林凤自澎湖逃往东番魍港。此时明廷先期遣去的渔人刘以道已与当地土人联系，配合官兵，共同围剿林凤。明军“传谕番人夹攻，贼船煨烬，凤等逃散”。此番作战，明军、番人、土人联合作战，将林凤三艘船焚毁。此次配合明军作战的番人，当为葡萄牙人。

林凤战败之后，在海上徘徊再三，选择去处。船队至澎湖时，林凤将沿海俘获的民众丢弃于澎湖岛上，导致民众全部被饿死。也正是在澎湖，林凤俘获了两艘从马尼拉返回的中国船只，得知马尼拉防守空虚，遂决定南下马尼拉，寻求生路。

万历二年十一月，林凤带领两千余中国海寇，船六十二艘，前往马尼拉。在吕宋近海，林凤与一艘西班牙木船遭遇，将该船焚毁，歼灭西班牙人，并缴获一门青铜炮。

十一月二十九日，林凤抵达马尼拉外科雷希多岛。当夜林凤遣日本人庄公，领了四百名精锐，试图偷袭马尼拉，但小船因风向所阻延误。第二日登岸后，在当地人带领下，庄公等直扑西班牙大炮所在地。途中因为意外，攻打了一处西班牙人住宅，杀死西军守将戈蒂。此处的交火使行动丧失了突然性，西班牙人得到来袭的消息，很快组织起来，击退林凤。

林凤撤退后，马尼拉的西班牙人迅速动员起来，构建栅栏，增设大炮。十二月初二，林凤从三个方向发起进攻，有八十名手下冲入城内，但被西班牙人全歼，日本人庄公战死。林凤第二次攻城不克后，全军撤退。此次作战也暴露了林凤集团的问题，即长期的流动作战，使其缺乏训练，组织混乱，也无战法；虽然人数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却无法击败组织良好、训练有素的西班牙军队。

林凤大军到来的消息传开后，菲律宾群岛上的居民，闻讯纷纷响应，各地民众划着无数小船，从各条水路汇集至马尼拉，上万人手持武器，准备驱逐贪婪的西班牙人。在菲律宾人看来，中国人来到菲律宾，是带来贸易，带来繁荣，并不压迫，也不勒索。中国的强大，也是毋庸置疑的，他们期待将西班牙人驱逐后，回归到朝贡体系，一切如常。奈何明廷对于海外毫无兴趣，前来的并非明廷官兵，而是海盗林凤。林凤一战不下之后，即行撤走。马尼拉城外汇集的人流，失去了方向，各自退回原部，西班牙人统治依旧。

林凤未能占领马尼拉，便退到彭加丝兰河口，筑寨建堡，作久居之计。林凤并无开疆拓土的目标，至马尼拉只是为了寻得活路而已。西班牙人则不这么认为，视林凤集团为大敌，将散布在宿务、甘马仁等地的西班牙士兵集中起来，凑到了两百五十人，准备消灭林凤。

万历三年三月，两百五十名西班牙士兵，两千名菲律宾本地辅兵，分乘五十九艘小船，从马尼拉出发。林凤及其手下以为天高皇帝远，并没做什么防范。西班牙人兵分两路，水路由九艘小船组成，每船搭乘了八名士兵，准备夺取船只，将河口堵住。另遣一路士兵，由陆路佯攻林凤要塞。

水路的西班牙船队，遇到了三十五艘装载物资的林凤船只，林凤船上人员缺乏战意，逃跑一空，船只被焚。林凤得知西班牙人来袭后，立刻布置防御工事，俘获的一门西班牙青铜炮也被用上。西班牙士兵的攻势，在林凤的坚守下被击溃，西班牙人只好改强攻为围困。

林凤被围困之时，明廷潮州把总王望高，一路追寻林凤，赶到了马尼拉。据西班牙人的记录，当日一名西班牙神父，乘船赶到了彭加丝兰，恰好与一艘中国船只相遇。西班牙人将这艘船捕获，经过通事交流，得知乃是明廷所遣船只前来追索林凤踪迹，船上有把总王望高。

王望高得知林凤被围困之后，大喜过望，当即前去彭加丝兰，拜会西班牙军队总指挥。西班牙总指挥对王望高很是客气，告知林凤已陷入绝境，保证将移交林凤，不管是生是死。王望高随后被送到了马尼拉等待捷报，西班牙驻菲律宾总督加以盛情款待。

王望高等了些日子，未曾等到林凤被擒，遂提出返回中国。西班牙人热情地为王望高提供了返回的必需物资，又派出六名西班牙军人护送。这一切只是为了派出两名神父，即拉达、马连前往中国。但让西班牙人失望的是，神父与西班牙军人抵达中国后，被严密监视，不许离开住所，到了此年十月，一行人失望地返回马尼拉。为了刺探林凤的情况，王望高同返马尼拉。

值得注意的是，明廷将西班牙人的到来，视为了朝贡体系的一个部分。刘尧诲在奏报中说：“把总王望高等以吕宋夷兵，败贼林凤于海，焚舟斩级。凤溃围遁，复斩多级，并吕宋所赍贡文、方物以进。”大明官员总爱编织一个朝贡体系的幻梦，以营造盛世的幻境，取悦皇帝。

在被围困的六个多月中，林凤手下的能工巧匠，造出了三十艘船，弥补了此前的损失。八月初四中午，林凤带着他的手下，冲破西班牙人的拦河工事，扬帆而去。王望高第二次前往马尼拉，得到的消息却是林凤已突围。

此后王望高的表现，让西班牙人目瞪口呆。他请求西班牙人写一封信给中国官方，声明林凤已死。王望高设法购买了岛上住民收藏的许多人头，声称是林凤及其手下的首级。为了让一切看起来更真实，他甚至伪造了一枚林凤的印章。但西班牙人拒绝写信。

万历四年五月初四，王望高携带着大量首级及两名西班牙神父，返回中国。因为此次西班牙人没送上大量的被视为是贡品的礼物，两名神父被丢在了吕宋岛西部的三描礼士岸边。

在林凤攻菲律宾和拉达神父出使中国失败之后，西班牙驻菲律宾新总督桑德建议西班牙国王出兵征服中国。在桑德看来，与中国的战争是最公义的，只要出动四千至六千人的兵力，配以一些长矛、火枪、船舰、火炮和所需的弹药，就可以征服中国。有两千或三千人，便足以占领重要的省份。征服一省之后，便可以征服全国。桑德认为，因为普通中国人受到朝廷很恶劣的待遇，他们会反叛，与西班牙人站在一起。桑德一度想联盟日本，共同出兵，征服中国。桑德的宏大计划未得到菲利普二世的重视，此时的西班牙在欧洲陷入持续的争霸战争中，国王手头财政窘迫，无暇顾及遥远的东方。

林凤逃出之后，仍然活跃在中国南方沿海，从事劫掠活动。万历四年十二月，林凤率党羽返回广东，先犯潮州海门港踏头埔，继犯惠州碣石，甚至有他与海盗前辈林道乾合作的记录。与林凤一起纵横海上的海盗头目林道乾，早就出逃，落脚于甘蒲寨。明廷以为他逃入安南，遣使前去索要，但安南人称，国内并无此寨。就林道乾的下落，俞大猷认为：“海贼林道乾，逃去西南番柬埔寨，上山居住，似无复回之理。若回，势亦不大，容易灭也。”

林道乾虽在海外，却也复回。万历三年二月，福建有林道乾来攻警报。万历六年七月，林道乾自甘蒲寨返回潮州老巢，居住月余，将往日所藏金银尽数挖掘而出，又募集了一百余人南行，往暹罗而去。此年返回时，林道乾一度率领舟师六百，突至惠州碣石卫，一时明军将士惊骇。但林道乾并未发动攻势，将明廷前后授予的招安文书，委之泥沙而去。林道乾至暹罗后，声称要联合大泥国，攻打暹罗。暹罗王无奈，只好加以招徕，林道乾请双方歃血为盟誓，保证不将其送回中国，暹罗只好遵从。

万历八年八月，暹罗使者遣使来华，告知正在围剿林凤的刘尧诲云：“道乾今更名林浯梁，居在臣国海澳中，专务剽掠商贾，声欲会大泥国，称兵犯臣国。”据暹罗人的情报，此时林道乾已行至头关。香山澳人吴章、佛郎机人沉马罗殊及船主罗呜冲文氏奴、通事蔡兴全等二十余人，自告奋勇，向刘尧诲请命，要去攻打林道乾。刘尧诲赏赐银牌等物，加以鼓励。葡萄牙人自告奋勇，请剿林道乾一事，传教士庞迪我、熊三拔也有记录：“颇闻林道乾之乱，有在澳商人等自备舡粮器械，协力攻击，督府曾上其功。”此次截击，并无效果，林道乾照样活跃在海外。

万历九年，制置使刘尧诲遣使赏谕柬埔寨，令其与暹罗并攻。暹罗与柬埔寨联手，抓捕林道乾。“于是，暹罗番王授计郭六观，令擒乾。乾觉，乃格杀番众，略其舳舻，往佛丑海屿而去。竟莫知所终。”佛丑，即孛丑，其地在今泰国曼谷至萨木伊岛航道之间，当时属北大年。万历八年，林道乾曾联合大泥，进攻暹罗。

据许云樵《北大年史》所载，林道乾在北大年以冶铁为业，曾为北大年女王铸青铜炮三尊。女王为三门炮命名，第一尊为北大年女王，第二尊为吉祥城，第三尊为大炮。在试炮时，第一尊、第二尊均无问题，第三尊突然炸裂，“道乾以炮炸暴卒”。

至于林凤，在万历十七年四月，会同广东琼州李茂、陈德乐等，占据海岛，出没劫掠。明军水师发动攻势后，李茂、陈德乐被擒获，林凤逃亡海外，不知所终。

有明一代，有林道乾、林凤等纵横于海上，为一时之雄杰，若是能得到明廷的支持，则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国，亦非其敌手。奈何这些海上力量，并未成为明廷向海外扩张的利刃，反成为持续困扰明廷的寇盗，劫掠于沿海各地。

当中国海商集团纵横四海时，明廷却成了正在崛起的中国民间海上力量的主要扼杀者。明廷官方动用一切力量，对海商集团进行打压，以免其发展壮大，而对海商集团的持续打击，间接影响到了内陆的商业发展，商贾地位更低，商业成长的环境更加恶劣。不论是海商还是内陆商人，都要面临官方的层层盘剥，商人们无法指望得到外界的保护。商人们为了保证自己财产的延续，或是培养子弟，进入仕途，或是四处贿赂，寻找政治上的庇护者。在这样的社会中，商人们最终成为官僚阶层的附庸，而不是推动社会变革的新力量，也无法推进行政制度的变革、私有财产的保护、法律制度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