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外三声炮响

正德十二年是中国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一年，此年葡萄牙人出现在广州城外，标志着中国开始正式遭遇西欧世界。船坚炮利的葡萄牙人来到中国，通过各种手段，试图打开中国的大门，却未能如愿。明廷对在广东盘踞的葡萄牙人，以武力驱逐，葡萄牙人逃往福建、浙江沿海，转而在双屿岛开展贸易，取得了极大繁荣，又引来了明廷的新一波打击。在与葡萄牙人的交战中，明廷认识到了葡萄牙人坚船利炮的威力，有识之士发出了“师佛郎机以制之”的呐喊。

顾应祥，字惟贤，本是长洲浒墅人，占籍湖州，高中进士，此后辗转南北，屡居要职，政绩卓越，文章行谊，为一时所重。大明官场上饱读诗书、精通八股者比比皆是，可通晓数学者却是寥寥可数。顾应祥对数学充满了兴趣，在数学上具有较高成就，奈何在他所处的时代，他的数学成就尚不能开启科学之门。

正德十二年，顾应祥担任广东按察司佥事。负责海防事宜的巡海道副使汪鋐赴京进表，由顾应祥代管海道。广东海道副使职权极大，如经略海防、训练水陆官兵、储备粮饷、督察地方、举劾文武官吏等，遇到海寇入犯，还要领兵剿平，此外还负责外贸、外交等事宜。顾应祥在官场上以文韬武略闻名，正德三年初入官场时，他在江西乐平，带了一名老卒，骑了匹羸马，直闯山贼营寨，平定叛乱。后来顾应祥多次辅佐其师王阳明，领兵平定各地叛乱，立下功勋，此番主持海道事务，自然不在话下。

此年秋季，广州城外出了大事。三艘巨大的船舶，突然出现在广州城外怀远驿前水面之上。船只抛锚停泊后，先是高升旗帜，船上水手在甲板上列阵，齐举长矛，之后放炮三响，声震天地，一时间满城皆惊。看着船舶上高高飘扬的旗帜，船上身着鲜艳服饰来回忙碌的水手，城头上的官员无不惊愕。往日有海外夷人的番船来华朝贡，都是泊在东莞屯门，从未有直至城下者，不知这是何方来使？

大明开国之后，就来华朝贡的南海诸国，列了名单，如“安南、真腊、暹罗、占城、苏门答剌、西洋爪哇、彭亨、百花、三佛齐、浡泥诸国，俱许朝贡”。此后又陆续增加了一些，如满剌加等国。各国来华朝贡，队伍中多有行商混杂，又有一些奸猾之徒冒充使团，混入中华，滋生是非。就朝贡队伍中的问题，洪武十六年，太祖朱元璋颁发圣旨：“南海诸番国，地方远近不等，每年多有番船往来进贡及做买卖的，来的人多，有假名托姓，事甚不实，难以稽考，致使外国不能尽其诚敬。又怕有去的人，诈称朝廷差使，到那里生事，需索扰害他不便。恁礼部官置立半印勘合文簿，但是朝廷差去的人，及那里差来的人，都要将文书比对，硃墨字样相同，方可听信。若比对不同，或是无文书的，便是假的，都拿将来，钦此。”此后来华贸易的使团，一者要列入大明官方名单，二者需要有勘合比对，硃墨字样相同，方可进入。

这次突然出现的大船，来历不明的夷人，惊天动地的三炮，让顾应祥满腹狐疑。市舶提举吴洪与各国夷人打交道已久，也不曾见过这般奇怪的夷人，建议与顾应祥一起前往怀远驿查探虚实。广州城内有重兵防守，顾应祥也不忧虑城外的夷人会生出变故，当即允了，与吴洪等人同去怀远驿查看。

在仪仗簇拥之下，顾应祥、吴洪等赶到了怀远驿，此时夷人已遣了通事上岸，进行沟通。通事自称是江西浮梁人，取了个夷人名字“火者亚三”，又称此番所来的是佛郎机国，使臣名叫加必丹末。明代所称“佛郎机”，是按波斯文Frangi或Firingi音译，泛指欧洲的基督教徒。顾应祥脑海中过了一遍，《大明会典》所载“朝贡之国”名单中，却没有这个佛郎机。见了佛郎机通事后，顾应祥放下心来，但此事还是过于复杂，当即遣人出城，请三堂总镇太监宁诚、总兵武定侯郭勋等，一起入城料理此事。

待郭勋抵达后，顾应祥与广州城内的高官一起召见了佛郎机人头目。这佛郎机头目加必丹末及属下见了大明众官，却不肯下跪。面对这等不知礼仪的夷人，大明官员都当场僵住，不知如何处理。都堂陈金回来得晚，见了此景，当场发怒；既然不好追究不通礼法的夷人，就令将通事打了二十棍。通事共有五人，火者亚三是大通事，是不能被打棍子的。将小通事打了，扬了大明官威。大明官员下令：“远夷慕义而来，不知天朝礼体，我系朝廷重臣，着他去光孝寺习仪三日方见。”

佛郎机人学习礼仪，效果如何？顾应祥记录：“第一日，始跪左腿，次日跪右腿，三日才叩头。”夷人学会了叩头，才被带到总督衙门引见，至于有无双膝下跪，顾应祥没有记录。见面时，佛郎机使臣表示，此番来华，除了贸易外，更希望入京朝贡。可《大明会典》中不载佛郎机此国，不好直接入京朝贡，遂暂时安排在驿站中，待奏准方可起送。

佛郎机人准备进献的方物，倒是让大明官员们很惊奇，“所进方物有珊瑚树、片脑、各色锁袱、金盔甲、玻璃等物。又有一种如红绒褐，名撒哈剌。三刃剑一口，又一剑，铁可折转，放手即直，其锋甚利”。至于佛郎机人最为犀利的火器，则没有进贡，倒不是葡萄牙人想将此等利器藏着，而是操作不当容易出事。

顾应祥对这些佛郎机人的外貌、衣着也有记录：“人皆高鼻深目，身穿锁袱披裘，以皮为袴，又以皮囊。”不过佛郎机人身着紧身裤，“其阴物露出于外”，给大明官员增添了许多谈资。让大明官员很惊讶的是，佛郎机人的头目时常看书，“取而视之，乃佛经也”，这实是《圣经》了。后来的朝鲜使团在北京看到佛郎机人的书，对其印刷的精美大为赞叹。

突然出现的佛郎机人，让顾应祥很是好奇，特意加以考证。他遍阅历代史传，并无佛郎机国之名。元世祖至正年间，曾有拂郎国进异马，或者是此国也？后来又见唐开元中，有大食国来华献马，见了皇帝不拜；此国人只拜天，不拜王。佛郎机人也云，见王不拜。顾应祥推测，“由此观之，则佛郎机亦大食之邻境也”。顾应祥的推理胜过同时代其他文官，当时大明官场普遍认为，欧洲的佛郎机乃是亚洲满剌加的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