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 《养生主》（二）

【可以保身】可以保住自己的脑袋，不要弄得身首异处。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不要站队站错了，那边也去不得，这边也去不得。身在乱世，庄子就只好教人学滑头，你就走中间那个缝缝，这边出事了你去那边，那边出事了你来这边，不管哪边出事你都有的去。

【可以全生】前一个“身”，指的是身体，就是不至于犯各种刑戮，把官给丢了，或者把老婆也给搭进去，那个叫保身。“生”指的是生命，包括你的灵魂在内，能够得到保全。也就是说，不要把你的人生弄得污七八糟。

【可以养亲】“养”这里读做yǎng。凡是父母养子女才读yāng；凡是下一辈供养上一辈，都读yǎng。这个读音不是孔夫子、孟夫子这样读，而是因为中国古代汉语，同一个动词有不同的读音，不但有主动格、被动格，还有晚辈对长辈、长辈对晚辈的区别。这里的“养”是子女对父母长辈的奉养，就应该读yǎng。这句的意思是，这样做你便可以供养父母。

【可以尽年】“尽年”就是活够你的天年，上天让你活六十岁，你活够了，叫尽天年；上天让你活九十九岁，你活够了，也叫尽天年。

庄子的这一段文字是韵文，他押了韵底。你听我给你读出来：名、刑、经、身、生、亲、年。那个“年”的古音，是读ning。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这一段，《庄子》书上就是这样短。“泽”指的是山泽、草泽、泥泽，凡是那些水草多的地方，都叫泽。“雉”就是野鸡。“十步一啄，百步一饮”，是说野鸡的生活非常困难，野鸡在树林里不停地走，每走十步就得抓虫子来吃，还要喝水，一辈子的时间都用在找饭吃上面了。“不蕲畜乎樊中”，这个“蕲”也是一个借用字，它本来的那个字，应该是祈祷的“祈”，也可以读成期望的期。就是说，那野鸡虽然生活很困难，但是它仍然不希望“畜乎樊中”，即养在动物园里。“樊”就是樊笼，就是很大的笼子，边上有铁丝网。野鸡虽然生活困难，但是也不想到动物园里去吃那些掷来的食物。为什么一只野鸡在野地里过得很苦，如果关到动物园，会被照顾得很周到，它却不愿意？为什么不愿意？“神虽王，不善也”，这六个字，是野鸡在表达它的看法。“神虽王”，就是说把我关到动物园里去，我一天吃得很饱，营养又很充足，看起来我的神态跟王一样。“王”要读wàng，王者神也。因为用不着每天苦苦地去找饭吃了，那就是活得很神气嘛。“不善也”，但那毕竟不是很美好的事情。

你注意，在《庄子》这一段，要说的是：自由比晚饭重要。野鸡哪怕活得那么苦，它是自由的。它经历了外面的风霜雨雪各种艰难，它是在大自然里边，它是自然界的一个生命，它是独立的，去找晚饭吃虽然苦，但那就是它的一生，而它一生的意义就在于此。你如果把它关到动物园里，它的一生就是别人要喂养的那一生，对于一只野鸡来说，就毫无乐趣。

所以，我一直认为，庄子是中国最老牌的自由主义者，就表现在这里。庄子一辈子就像那只野鸡，他日子过得非常苦，他可以去当官，楚国国王还派使者来接他，说我们请你到我们那去当大官，但庄子不去。庄子说你们楚国有一只很大的灵龟，你知道吗？使者说我当然知道了，乌龟的壳都供奉在我们的庙堂上面。庄子就反问使者：如果你是一只乌龟，你愿意做一只小乌龟，和别的乌龟生活在泥巴坑里，还是愿意做那一只灵龟，被人家杀了，把龟壳挂在庙堂里边？那个使者说那我还是愿意做一只小乌龟，在泥巴里活得好一些。庄子说那你回去和楚王说，本人就是一只小乌龟，要在泥巴里活。庄子在他的书中多次表达他的这一个观点。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这一段，历来争论极大，包括标点符号是否这样标，从魏晋南北朝起就有争论。有的说应该是：“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而什么是“指”也有不同的说法，其中一种说法说“薪”是我们烧的那个柴火，“指”的意思是要把柴的枝杈捏断。后来有人说，这个说法很荒谬，说烧的那个柴已经是砍成一段一段的，谁还要你去弄断去。我小的时候，我们家烧的就是柴，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我就知道为什么枝杈不要去捏断，因为柴块子那么硬，枝杈也捏不动。于是有种说法，那个“指”是借字，它本来的字是脂肪的“脂”。对了，这个说法对了。从前是把脂和油混起来用的，脂就是油，油就是脂，不是我们今天说的案桌上的那块板油才叫脂，从前把一瓶香油或者芝麻油也叫脂。“脂穷于为薪”，理解成拿油去烧柴，未免也太荒谬了，所有的人都把这个薪解释成柴薪。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去解释，在我以前还没有这样解释的。本人的看法，这个“薪”字，实际上是灯芯。把一个东西塞到灶火里面去烧，就叫薪；如果把一个东西放到灯盏里面去烧，叫芯。实质上是一回事。因此，“指穷于为薪”的“薪”是灯芯。这里说的是一盏灯，而不是烧的柴。

你要注意，我们有一个成语，就是从庄子这儿来的，叫“薪尽火传”。老师教学生，也适用这个成语，就是柴有烧完的时候，但是火能够一代一代传下来。所以，本人对“薪”的解释是灯芯。这段话意思是：一盏灯，把它点燃了，把灯油点干了，即“指穷”，供应灯芯去燃烧了，但是“火传也”，火就没有完，火可以传下去。我这盏灯还在燃着的时候，可以把别人的灯点燃，当我这盏灯熄灭的时候，别人的灯还燃着，我的火就一直传下去。油能够烧干，火是永远能够传下去的。他说的是一盏灯，为什么“养生主”的“主”应该有一个“火”旁（炷），实际上说的就是灵魂。这一篇的意思在这一段就得到了印证。“不知其尽也”，千年万年，永远都不会尽，好比你当老师，你教学生，就是你用你那一盏灯，去点燃千百盏灯，后来，你的油烧完了，灯熄了，你走了，但是你的弟子们，永远把你的灯火传下去，这些灯火里边就有你的灵魂。

“养生”太容易了，“养生主”却是说你这一生要活得有意义。在你活着的时候，你的灵魂要快乐、要安详；在你去世的时候，你的灵魂永远不熄灭，活在别人的灯火里。这一篇就表达了庄子的人生观，庄子不是一个耍滑头的人，庄子在这里强调的是，人短暂的一生，应该有所奉献，应该让你的灵魂不灭。

《养生主》一篇我就选了这三段。《养生主》这篇中最长的一段是“庖丁解牛”，是说有一个专门杀牛的，他讲他杀牛的经验。他说我杀牛十九年，你看我这把刀，还像刚刚磨出来的那样锋利，为什么呢？因为我把牛杀了以后，我会把大牛解成若干块。“解”就是“卸”，我们说的大卸八块，那个“卸”字写出来就是“解”，这里也要读xiè，庖丁解牛。他说我不是用这把刀硬砍，硬砍就把刀砍得尽是缺口，我是先把牛身上的骨肉层次和器官结构都研究透了，我的刀进去，从它两块骨头中间那一点缝隙轻轻就过去了，我从来不去硬砍骨头。这个也说的是养生主，是说人要活得智慧。人不能动不动就和人家发生冲突，两败俱伤，庄子最不赞成这样，这样伤害了你的灵魂，不利于你养生主。你应该像解牛的庖丁一样，找到各个关节和各个器官之间最容易走的那一条道路，这样才可以游刃有余，刀轻轻地进去，完成了，刀还是好的。这一段占了《养生主》这篇绝大部分的篇幅，其实意思完全就是我刚才讲的，就是说你要活得智慧，不要动不动就和别人对着干。庄子反对斗争哲学，因为斗下来，最后不但伤害了别人，也伤了自己的灵魂。有的人一辈子都搞斗争哲学，到老了他的灵魂受了严重创伤，他在家中和他的子女、孙儿一个都处不好，这样的人我们见过不少了。所以，人生要活得有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