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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庄周与《庄子》(三)

第一讲 庄周与《庄子》(三)

书名:流沙河讲庄子:心斋与坐忘作者名:流沙河本章字数:4077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43

惠施当然听不进去,他接着说:我还种了一棵树,名叫樗。樗是什么树呢?南人、北人都吃椿芽炒蛋,椿芽是香椿。还有一种和香椿相似的树叫臭椿,臭椿就叫樗。为什么叫臭椿呢?因为它的木材本身能发出一种臭气。我当过锯木头的解匠,我了解这两种树木。香椿树不但嫩芽可以吃,而且它的木质芳香,天生有杀菌能力。香椿树长大了,把它锯开,用木头做一个盆子,可以装饭,饭装到里头,夏天都不会馊、不会臭。这是香椿。樗,就是臭椿,恰好相反,它能长很高,但是没用处,它是臭的。这是惠施又在挖苦庄子,就是说庄子你在发臭,你臭假寒酸。庄子说:你说臭,我就想起了黄鼠狼,黄鼠狼是很了不起的,黄鼠狼极有用,会逮耗子。请注意,为什么他不说猫,而说黄鼠狼?我告诉你们,那时候家猫还没传入中国。我们今天养的这种家猫是从埃及经过印度传过来的。中国古代也有猫,《诗经》上面也提到过,但是那种猫是豹猫,身躯很长的一种猛兽,不是家猫。从前的人要保护黄鼠狼,黄鼠狼又叫臭鼬,又叫鼬鼠,因为它能捉耗子。庄子说:黄鼠狼本事大,能逮耗子,比较起来,牦牛那么大,却逮不到一只耗子,它有什么用处嘛,比用处它还不如黄鼠狼。但是老朋友,我告诉你,黄鼠狼逮耗子的时候东跳西跳,总有一天它会跳到捕兽的夹子里被夹死。

庄子的《逍遥游》通过理论、通过故事,告诉我们,人要怎样才能活得逍遥,就是要“无所待”。这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人不求人品自高”,就是说你不要削尖脑袋这儿去拱那儿去拱,到处去拉关系,请别人来帮你疏通关系,你要自己努力,要自己创造,自己去找自己的快活。庄子所说的“逍遥游”,不是今天我们说的“玩的就是心跳”,这不叫逍遥游。庄子说人应该过一种高品位的生活,人应该有高雅的趣味,人应该和现实中的冲突与是非、名与利、得与失、荣与辱,保持远距离,只有在这种状况下,人才能活够天年。这才叫真正的“逍遥游”。

第二篇《齐物论》,也是《庄子》书上极为重要的一篇。“论”这个字要读成lún,伦;论也不是理论的论,“齐物论”不是“论齐物”。这三个字的结构,是“齐—物论”。“物论”是一个词组,意思就是物理。我们不是说伦理嘛,伦就是理,理也就是伦,“齐物伦”就是“齐物理”。古往今来,很多人都说庄周谈“齐物”,其实没有说准确。万物长短本来就不齐,怎么可能把它们都拉得一样齐呢?庄子讲的不是“齐物”,而是“齐物理”。就是说任何一件东西,任何一种生物,它有它的道理,它有它存在的理由,万物尽管参差不齐,但是在物理上它们是齐的。比如说吧,人和老鼠显然是无法齐的,但是讲物理都是哺乳类动物,人和老鼠的遗传基因绝大部分相似,差异仅仅百分之几,老鼠也有雄性雌性,也有家属和姻戚,这个就叫鼠有鼠理,人有人理,鼠之理和人之理可以拉齐,它们都是一种生命,都要延续,都要繁衍,都要生存,都要找碗饭吃。美国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有个小说家叫斯坦贝克,他写了一部很有名的中篇小说,叫《人鼠之间》,说的是人也像老鼠一样,也要出去找碗饭吃,也要经历各种艰难,乃至内斗。人与老鼠在物理方面是可以齐的,这就是“齐物论”这个题目的意思。

这篇文章确实写得非常好,一开头写的是风。先秦诸子中间,古往今来,写风写得有文学色彩的,没有人能够超过庄子。他写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说山林中大树有各种树洞,风一来,所有这些洞都灌满了风,其声共鸣就像在歌唱一样。“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风吹得小,洞的合唱声就很小,风吹得大,合唱声就很强烈。他最后写道:“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你独不见树木在风中摇摆吗?此外,庄子在《逍遥游》中,写大鹏鸟如何飞时也写到风。其实,他花了这样多文学笔墨写风,是要告诉我们,世界上有三种声音:天籁,地籁,人籁。我们现在不是说嘛,听到好的音乐,仿佛听到天籁。谁要这样说,你告诉他,你没有把《庄子》原文读懂,天籁是听不见的,凡是听得见的皆非天籁。“天籁”这个词,是庄子发明的,只有他的书中创造了这个词。籁是古代的一种乐器,又叫排箫。庄子把世界上的声音分为三类。一类叫人籁,是人发的声音,人唱的歌,人说话的声音,人通过麦克风传出来的声音都是人籁,人开汽车发出的声音也是人籁,凡是人工发出的声音都是人籁。庄子认为,凡是人籁都是属于很表面的、很次要的、没有多少趣味的东西,世界的精华不在人籁里。而地籁,用刚才说的风来举例,“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就是说大自然打嗝鼓出来的就叫风,风声叫地籁。天上打雷下雨的声音,也叫地籁。这样一来,我们耳朵能够听见的声音,皆属于人籁和地籁。

庄子说,所有这些声音,不管是人籁还是地籁,它之所以发出声音来,去探索它的源头,都有一个第一推动力,是第一推动力使它发出声音。越追越远,追到源头,那一个就叫天籁。天籁是听不见的,既然听都听不见,为什么庄子要发明这个词呢?原来他是用比喻的办法告诉我们什么是“道”。庄周是道家人物,他要宣传“道”。什么叫“道”?“道”就是天籁。所谓天籁,就是人们听不见、说不清,但又知道它存在的那一个东西。他是在用比喻的办法讲“道”。

《齐物论》里,他把一般人的发言分为两种,一种大言,一种小言。庄子说,大言和小言是很不同的。小言就是讲得极有鼓动性,有板有眼,讲得很雄辩,讲得底下要鼓掌,讲得大家热血沸腾,这些都叫小言。“大言淡淡”,大言一点儿都不耸人听闻,大言说了以后,一点儿都不惹人注意。实际上我们在生活中见得多了,凡是说得天花乱坠、不能兑现的,皆小言也。那些大言,是你小时候不听话你父母劝你而你听不进的那些话,觉得那些话太一般了嘛。对了,那个就叫大言。庄子绝对反对批人骂人说得头头是道的,庄子说这一套雄辩的东西是不能够拿来传道的。庄子说“道”是说不清的。你看你一副伶牙俐齿,好像把一切东西都讲透了,但是恰好距离“道”就远了。庄子要讲的这个“道”是相当深邃而渺茫的。这个“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在书中只能暗喻,不可能讲清楚,他告诉你的只能是,“道”是说不清的。

在《外篇》中有个故事给我们讲什么是“道”。齐桓公有一天在殿上坐着,殿下面有一个轮匠(专门造车轮的工匠,造那种高级轿车,这样的技术在那个时代就是尖端科学,等于我们今天造飞机),他的长处就是专门造车轮。齐桓公坐在殿上读书,读到一段文字觉得好,就大声念。这个轮匠正在做轮子,就把工具放下了,在那听。听完了就说:陛下,你念啥子东西?齐桓公说:念的是书啊。轮匠说:什么叫书啊?齐桓公说:古代人写的,圣人写的,就是书。轮匠说:那古代的圣人还在不在啊?齐桓公说:当然死了。轮匠说:哦,闹半天都是死人写的书。齐桓公说:我在这里读书,你在那挑三拣四,你把道理给我讲讲。轮匠说:哎呀,陛下,我告诉你,古人既然早就死了,那么他写到书上的这些东西都不可靠。齐桓公说:你咋晓得不可靠呢?轮匠说: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做车轮,做了一辈子了,我就知道,做车轮最困难的就是在车轮的圈辋上打眼儿,插入辐条。我在打眼儿的时候,才知道,我这一辈子自己都说不清是怎样打好的。如果眼儿打大了,辐条插进去是松的,车子走不远就脱了。如果眼儿打得小一点,辐条就插不进去,拿斧头锤,一下轮辋就裂口了,也不行。我要怎样掌握那一点分寸,把辐条安进去,三锤子打下去,正合适,那是极端不容易的(这个人说得极有道理,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木材的纤维会失水,失水以后它会收缩,收缩以后它会发生变化,那么打眼儿的时候,必须对木材的全部性能了然于胸,要估计到,不但现在能把辐条安进去,而且以后木材干了再一收缩的时候不炸开。要掌握这点技巧是极端不容易的)。我做了一辈子,也没有办法把这点经验说出来教我的儿子。我一死了这个技术就失传了。我就晓得过筋过脉的地方是说不清的。所以,你那书上凡是说得清楚的,都是不重要的。

这样的笨事情,本人也曾经做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做诗歌编辑的时候,写过一个专栏叫《写诗十二课》,结果写了一本几万字的书教人家如何写诗。这是很可笑的。写诗绝对是无法教的。如果都能教,我的儿子就变成诗人了。过筋过脉的地方是说不清楚的,比如我教人家要把字写得清楚,字要写到格子里,不要潦草,这些也算是写诗经验,但是这样不等于就能把诗写好。轮匠打眼儿是这样的,我们读书也是这样的。庄子所谓的“道”,实在是不可知的,如果我们要说他这就叫唯心主义的话,那庄周就一定会说:那我就唯心主义吧,我就是要坚持说,“道”这个东西不但看不见、摸不着,而且说不清楚,是天籁,是我们的耳朵听见人籁、地籁之后,我们要用灵耳或许可以听到的天籁。我们研究人类的生活,研究大自然的变化,跟去把握“道”是一样的。我们有了很多知识,但是并不等于我们就悟了“道”。我们要悟道,还有很微妙说不清的过程,所以,“道”是无法拿来讲的。庄子说,大道是不见光辉的。凡是光辉灿烂者,皆小道也。

然后,庄子在《齐物论》里讲了“小知”和“大知”,“小言”和“大言”。他感慨当时战国时代,一个“小知”,即有一定知识文化的小知识分子(就像我,就像大多数读者,我们都是“小知”)的局限和各种痛苦,庄子在书里写了出来。

他说:“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这一段,我把它翻译成白话文:阴阳结合我被造成,身不由己,命运要我活着,将来再死。我与外物摩擦冲突,彼此打消耗战,一起奔向生命的终点,马不停蹄,这还不可悲吗?一生拼命干,总是不成功,人累垮了,不知以后怎样收场,忧心忡忡,渐入晚境,这还不够惨吗?这就是常说的,活着备受煎熬。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这样糊糊涂涂的吧,抑或只有我一个人糊涂,而别人也有清清醒醒的吧?

从这些文字中,我们感受到,两千三百多年前,一个名叫庄周的聪明人,他的痛苦。他说我们生来就是不自由的,我们的生命不是我们选择的,是我们的父母,阴和阳结合,形成受精卵,我们的生命即开始了,我们想死都死不成了,我们必须活着等到死的那一天。读到这里,我们可以深深地感受到,古代一个大智大慧的哲人对生命的这种感悟,他感到生命的痛苦。

《庄子》书中三十三篇,最重要的只有两篇,就是第一篇和第二篇,《逍遥游》和《齐物论》。下面几讲我将加以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