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玉门

古关小唱

2018年7月下旬，我应邀前往甘肃玉门做田野考察，踏察了戈壁上的汉长城与烽燧遗迹、旷野里的古代采玉遗址、山崖上的石窟等，又读到相关文献与研究论文，对玉门与玉门关留下了深刻印象，写诗道：

赤日炎炎锁空蒙，飙风匆匆扫大漠。祁连冰雪寒四季，总使柳色青陂陀。叩问荒野觅边关，依稀古道梦铃驼。但见汉武遮虏障，一墩一台筑烽火。关关相护分南北，阳关金关再悬索。小关大关似分明，唯有玉门多疑惑。日月所入玉山憩，金玉齐集玉关过。一闻玉关带金关，千载阳关叹蹉跎。

三门归一

玉门何谓？

玉门一山，玉门一宫，玉门一关，玉门一县。

玉门之山，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所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这日月所入的西荒之山，玉出昆仑，称昆仑作玉山，也是名副其实。

刘向的《楚辞·九叹·远游》说：“回朕车俾西引兮，褰虹旗于玉门。”王逸注：“玉门，山名也。”向西远游，游至玉门，理解为山名，应当就是昆仑了。曹操的《陌上桑》也说到玉门：“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疑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这玉门显然也是山，也与昆仑相关联。

夏商周三代，宫中皆有玉门，是为玉宫之门。《晏子春秋·谏下》说：“及夏之衰也，其王桀背弃德行，为璿室玉门。”璿室，又写作璇室，或以为玉饰之旋转宫殿。《淮南子·本经训》也说：“晚世之时，帝有桀、纣，为琁室、瑶台、象廊、玉床。”高诱注：“琁、瑶，石之似玉，以饰室台也。……琁或作旋，瑶或作摇，言室施机关，可转旋也，台可摇动，极土木之巧也。”这个说法显然是臆断，未必要往旋转方面理解。唐代谢偃《惟皇诫德赋》也说：“夏桀以瑶台璇室为丽，而不悟鸣条、南巢之祸。”

《淮南子·道应训》中又说：“文王归，乃为玉门，筑灵台，相女童，击钟鼓，以待纣之失也。”这玉门很容易让人理解为饰玉之门，其实还应当是一座玉宫。

按照这样的理解，战国楚王也建过玉门，刘向《楚辞·九叹·怨思》说：“背玉门以奔骛兮，蹇离尤而干诟。”王逸注：“玉门，君门。”这玉门当然是指王宫之门，并不一定是确指，泛指帝王宫殿之门。

古人也明释过玉门即王门。《尸子》卷下云：“文王幽于羑里，武王羁于王门。”《太平御览》卷四八六又引作“玉门”。《吕氏春秋·首时》也提及武王“亦不忘王门之辱”。清代毕沅说：“王门即玉门，古以中画近上为‘王’字，‘王’三画正均即‘玉’字。”王门即指玉门，也因为两个字的写法相同，有时会难分彼此。

汉时若是将王门作为玉门筑在河西长城，那不即是国门吗？

古关玉门，也是名关一座。玉门关有过移动，所以它的遗址不止一座。

玉门关频繁出现在古代文献里，也大量见于出土文献中。《汉书·张骞传》记“酒泉列亭鄣至玉门矣”，注曰“玉门关在龙勒界”，大约是当今认定的敦煌玉门关故址。

又《汉书·西域传序》说到西域的地理范围，是“东则接汉，阸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这样的位置，玉门关与阳关并提，而且是先提及玉门关，也说明它的位置应当邻近阳关，也即是敦煌玉门关。

不过，敦煌的这个玉门关，显然并不是唯一的玉门关，也不一定是早期的玉门关。

很多学者注意到这条史料：汉武帝非常想得到大宛天马，先派壮士车令携千金与金马前去换取，却遭到大宛王拒绝，汉使被杀，财物被抢。武帝震怒，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前往讨伐大宛。长途行军，粮草不济，损失惨重，李广利不得已回师退至敦煌，剩下人马十之一二。他给武帝上书，请求缓兵，“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不让退兵玉门之东，惶恐的李广利只得暂屯敦煌。这里指明的玉门方位，是在敦煌以东。玉门往东是什么地方，有学者主张在今玉门赤金峡，也有说在嘉峪关附近石关峡的，两说均可再作探讨，但此玉门非敦煌玉门，则是无疑的。

1907年，英国人斯坦因在敦煌西北的小方盘城挖出汉简，因见书写有玉门，声称发现了玉门关。王国维和沙畹指明玉门关是由敦煌以东迁来，夏鼐、向达和陈梦家则坚持认为玉门关始于敦煌。

河西四关，玉门与阳关名声很大，但关址争议也大，现在都不能说有了最终定论，倒是文献失载的金关与悬索关的关址由考古发掘得以揭示，也是很难得的。

再说玉门关之名。似乎是斯坦因初倡玉门关而得名，是由于输入昆仑玉的缘故，其实玉门之名也不一定要与玉联系在一起。

首先，这玉关也许与金关有牵连。金玉其宝，设了金关，再设玉关，或者就是同时拟定的关名。

其次，玉关也可能与阳关有牵连。玉关即是阴关，《管子·侈靡》说：“玉者，阴之阴也。”以玉为阴，并不明称为阴关，而以玉关作美称，也在情理之中。

金关与玉关，阳关与阴关，放在一起思考，可能会多出一条认识它们的路径。

还有，《史记·封禅书》索隐“公玉带”说“玉又音肃”，《后汉书·光武帝纪》说“陈留太守玉况为大司徒”，注云“玉，音肃，京兆人”。玉和肃有这样的关联，让人想到河西肃北、肃州这样的地名，它们的来历也是很有故事的吧，肃北的马鬃山就有规模很大的古玉矿遗址发现。

汉代河西的四郡四关，四郡留在文献中，可四关却只是在考古学介入后才找齐了名称。不过要找到关隘遗址的确定方位，尤其是前后玉门关的具体位置，还有待时日。

玉门为县，是废玉门关之后所置，或是在设关的同时也以同名置县，也有待考证。

北魏阚骃《十三州志》载：“玉门县置长三百里，石门周匝山间，裁经二十里，众泉北流入延兴。汉罢玉门关屯，徙其人于此，故曰玉门县。”

汉玉门县治有人认定即今赤金峡地界，众泉向北流入延兴，即北面的花海。

今之玉门，可谓宫门、山门、关门三门归一，只是可憾，那个应当在玉门的玉门关址，它还隐没着真面目，切切等待着面世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