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一别竟永诀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说，出知建康第二年春，建炎三年五月，她和赵明诚乘舟上芜湖前往赣江，走到池阳接到圣旨，赵明诚被召回京复职。

他们刚一到达池阳突然接到御旨，召任赵明诚为湖州知州。意外获得朝廷的宽宥，负城而逃的赵明诚这一喜非同小可，当即计划返回建康。或许是被免官的日子备受冷落，或许是缒城而逃让他一直在李清照面前抬不起头来，平日书生气十足的赵明诚就像一位将军顿时雷厉风行起来，他渴望着干一番撼天动地的事业。

斯时，高宗临时驻跸建康，新官上任前有例行召对。赵明诚匆匆找好房子，把家临时安置好，就要独自赴召去。

当此兵荒马乱之际，皇帝尚且四处逃难，寻常人家妻离子散更是常事，前路如此茫茫不可预料，想来李清照心里亦有万分的不舍，还带着隐隐的恐慌。她乘船相送，看着他上岸登程，江风浩浩，江水汤汤，夏季的丽日青空，江边的绿柳红花……一切苍凉与热闹俱已退净，世界是一片无声的黑白，只有他和她，一个在岸上，一个在舟中。当时何曾料到，这会成为最后的画面？等到这个画面在她笔下化为文字时，他已和她生死永隔，于是所有的细节纤毫毕现，时间、地点、眼神、动作、对话，俱清晰如昨。

赵明诚独往面圣，当时李清照在船上，她描述夫君“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

李清照望向爱人的眼神温暖殷切，脸上有夏日阳光投射出的阴影，而她的爱人赵明诚，身着葛衣，头戴岸巾，她眼里的他，依稀还是多年前那俊雅的“茂陵少年白面郎”。是啊，他正当壮年，正是男人年富力强的好时候，看他精神如虎，雄姿英发，此一番是打算建功立业一雪前耻了。他的目光明亮有神，让她想起《世说新语》里的一句话：“眼烂烂如岩下电。”他依然是她心仪的那个人，岁月不曾改变什么，争执、龃龉、小小的雾数、淡淡的隔阂都改变不了，独这混乱的世道容不下。念及此，她又是欢喜，又是伤感，还有一丝茫然。

随从牵马过来，他攀鞍认镫，一跃而上。四目相对，赵明诚有力地挥挥手。她突然觉得有无数的话要说，一时间都堵在喉中，只匆匆问得一句。后来，李清照说自己“余意甚恶”地呼问，其实，她只是不忍离别，因为她心中莫名其妙地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她有些无助地大喊：“如果城中情况紧急，我该怎么办？”

她清楚记得，他是“戟手遥应”。王仲闻先生说此乃以手插腰如戟，王水照则注曰：竖起食指和中指来指人，形如古代兵器中的戟。后者似更妥帖。只见赵明诚潇洒地戟手遥遥而应，声音洪亮地回答：“随大流吧，别人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只是，你记得，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先舍弃行李辎重，把那些笼箱包裹丢掉；其次可以把被褥衣物丢掉；再次，实在没办法的话，可以丢弃那些书画卷轴；最后，那些金石、古器之类也可以扔下。但唯有宗庙礼器，你必须要随身携带，与之共存亡。千万别忘了！”赵明诚说完，就骑上马绝尘而去，背影在李清照的视线里远去。她咬了咬牙，抑制住恸哭的冲动。当时她并不知道，这句话已是遗言。